相逢本是如此简单的事qíng,相离却也是如此简单的事qíng。人声吞没了两人匆忙的步伐与凌乱的脚步,卷帘轻飘飘落定,无风而止。
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是华清远追在后面,随着他的脚步,后来却是他心怀忐忑,一直追在华清远的身后,那一条黑暗的林道,那一场泼天的豪雨,他下意识要去紧紧地跟着,金乌西沉,他随着华清远穿过天都镇颓圮的牌坊,城郊深林传来野狗的低吠、倦鸟的短啼,华清远停在墙垣边,樊真离他几步之遥,也顿了步伐。
相对无言。
樊真朝前迈了一步,却听得华清远厉声道:“别过来!”尾音剧烈地发着颤。
樊真咬咬牙,仍旧朝前走去。感qíng此事,他逃避得太多,甚至连自己也不愿面对。指节苍白的手覆在华清远肩头时,对方如同惊弓之鸟,很是剧烈地一震,他听见华清远脆弱的抽气声音,扳过他的肩膀,却见得纯阳子转过头来,那双澄净通明的眼中,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泪水,似乎连他本人也不知道,华清远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我……我问你,你只需说是非。”他的声音簌簌发抖,但每一字却是咬牙切齿,清晰可辨。夕阳照在他的白衣上,染着粲然夺目的金huáng。
“开初答应我的表意,是否只是一时兴起?”
樊真坚定地看着华清远的瞳眸,再也不复飘飘忽忽的犹豫不决。
“是。”
确是一时兴起,却如江河长流。
华清远一顿,眼中的光色一黯又一亮,却是不能阻遏因由qíng动而凝结跌落的热泪,他复而问道:“此后对我的种种应承回答,是否唯有两三分出自真心?”
檐下月色正好,那一夜他便是如此质问樊真的。
樊真仍看着他的眼,没有分毫踯躅,道:“不是。”
华清远似是将这两字咀嚼许久,也不知是喜悦或是愤怒,他的眼中甚至还留着泪迹,也抵不过他一声如释重负的斥责大骂:“欺我瞒我,你他妈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可就算这样、就算这样,我还是……”他的声音一哽,当胸便给了樊真一记头槌,樊真痛得抽了一口凉气,却感觉华清远的额抵在他的胸口,低不可闻的声音蚊吶般响起来:“我还是……喜欢……你……”
华清远咬牙切齿,极力克制住哭泣带来的抽噎和气声,话中有冷意,却是如同带着细雪的微风,多了温润的倦意:“你可知我那一路上看到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赤野千里,饿殍遍布。我看到了。”樊真抖着手,轻轻抱住了华清远,触感太过不真实,却在触摸到的那一刻,生生将他滞涩满腔的苦楚与滚在眼眶的泪水,崩溃得一塌糊涂。他站在实地,华清远也在实地,拥抱里隔着太多生离死别,也隔着太多喜怒哀乐。
“你可知、可知……漂泊红尘,生死历尽,有多痛苦吗……”
“我知道,我知道……”樊真听得心如刀割,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方明白活着是如此重要,他从前的故作超然其实只是无知罢了,试图割舍过,才知道骨ròu剥离的剧痛,于是便停下cao着刀俎的手,将伤痕fèng合,留下可怖却是愈合的疤。
樊真收紧这个拥抱,任由华清远攀着他的肩胛,声音发颤地一句句“你可知”,将这一路上所有埋在心底的委屈伤痛,愤怒怨怼,尽数地、大声地质问出来,这一些话,他数千次数万次要问樊真。他本以为这一些经历早便在自己的心中,一砖一瓦,垒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城池,其中鬼哭láng嚎,终日不得安宁。
但却因为这一次相逢,这般心防,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破碎倒塌。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颤抖的、冰冷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面,太阳已经沉在远山之后,但面前人的吐息却非常清楚,华清远在黑暗的yīn影里张大眼睛,仿佛要抓住眼前人最后一段残存的光影。
樊真的声音温柔沉实响在他的耳侧,正是这般说道:“我在,我再不会走了。”
回忆扯出浩大风响,尘埃被抛起而又卷落。
有gān涸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华清远恍惚中想得,如今已经是深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似乎是一种常态。可此qíng此景,却早已胜过了人间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