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在此处,只觉闷得厉害,见日头西斜,沈落言却未回,同行的柳杯酒行踪飘忽,不知去向。他便想着先出去透一口气才好。 甫一出门,他便听得身后猛然一阵嘶哑高亢的歌声,声调凄凉婉转,乍听有如鬼哭,像是当真有人在他身后高唱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他只觉一层冰冷粟粒炸了浑身,猛然回头,身后却没什么人,只听调子七拐八弯,愈行愈远,自碧落沉进huáng泉,间或有这样一阵隔一阵的哭丧,大约是哪里死了人,正过街送葬,也恰好路过邸店外的街道罢了。
樊真将桌案上空的水壶拿起来,打算下楼去添。可这挽歌响振林木、唱遏行云,他忍不住侧耳细听许久,方辨出这唱的乃是薤露行,声声悲戚如啼,反反复复绕着唱的那一句,好似是“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细细想来,倒是十分切合这萧条乱世的题。
他方走到邸店厅堂,却见这地方平没有前几日那般来客稀少、生意惨淡的模样,厅里左右三两桌,均是坐满了人,粗粗看来不过是一些寻常的行脚客商,间或一些粗布麻衣佩剑的江湖人士,这地方离洛阳近了,见得如此身份的人也实属正常。樊真匆匆扫了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一眼,也不动什么窥探心思。这段时间他的jīng神气儿实在太差,本来就是冷淡xing子,现如今更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两个伙计闲站在厅堂的角落旮旯,支着耳朵听外头余音不绝的吊歌声,掏着汗巾边抹汗边谈:“好惨,这又是谁家死了人?”
“曹老头,今儿赶早不是死在牢里了么?糙席囫囵一裹,便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我起得早,什么都看了个明白咧。不想他那义子,还真是孝得很!肯得为他唱临终送行的歌,他先前可只是给爷儿们唱丧歌哩。”
“千不该万不该,曹老头怎会想起私藏官马?害得我们这店也一并遭了罚,灾年难过、灾年难过哪!但愿这歌唱完便罢了,那曹小郎君,可别再gān些什么蠢事出来!”见得樊真拎着水壶走过来,那两人便都噤了声,换了堆笑满面,去帮着樊真打水了。
待得拿着沉甸甸的水壶回到客舍门前,樊真站定,垂下眼睛,余光扫到身侧若隐若现的一抹暗影上,自打他出门起,这紧追不放的目光便一直追着他看,刺得他的后颈又麻又疼。饶是他已经病得昏聩胡涂,可这样没有遮拦的目光,是连普通人都要注意得到的。
“出来罢。”他将声音冷肃下来,听来有一种拒人千里的疏远,然而尚未等他垒起心防,那暗角小心翼翼的、声气颤抖的呼唤,便如同一把洒在他血淋淋伤口上的轻飘飘的盐,叫他麻木的伤口骤然揪心疼痛起来,他一阵天旋地转,抵肩靠住了门扉。
“阿真哥哥……是你吗?”
樊真浑身颤抖着转头,猝不及防便对上了一双明亮澄净的大眼睛,手中的水壶几乎拿不住了。他的嘴唇张了又张,却连一个字都没能咬出来。阿由的脸面没有多少变化,气色似乎比从前好过许多。见他转过头,那孩子一双漂亮眼睛里早便蓄满了泪水。他晓得自己要坚qiáng,在华清远被囚进牢狱的那段时间里,他虽然害怕,可还是勉力照顾自己,qiáng撑着度日,可不知怎的,如今一见到樊真,他那小小年纪好不容易搭起来的坚qiáng表象,顿时泄闸溃堤。他呜咽一声,又怕樊真见到他的泪水,揉着双眼开始嘤嘤嗡嗡地哭泣起来。
低声哭了好一会儿,樊真没有安慰他,万花惯不会出声慰藉小孩子,却是抖着手将茶壶放下,以臂膀将他稳稳抱进了怀里,动作便是如同第一次见到那般,有点儿手足无措。阿由从那怀抱的衣襟里,嗅到一股不同以往的药气,令他觉得陌生。这样的陌生叫阿由鼻子一阵发酸,眼泪接连不断地掉。
樊真没有再说什么,将阿由抱回了自己的房里,将他好生放在榻上,擦掉孩子红肿的眼睑上湿淋淋的一片泪水。樊真的心中百感jiāo集,道不明其中任何一点滋味,只得滞涩着声音问道:“你怎的一个人在此处?是丹青与你一同过来的么?”
不想阿由听得这一句问话,眼泪一时间又抖抖索索地跌了下来,他带着哭腔答道:“莫小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天色向晚,泛紫的天际卷云汇聚,拟作变幻万千的形态。朦胧惨淡的夕阳辉耀在糙生离离的围场中,使得那些疯长的及膝高的葳蕤牧糙的尖儿上,也覆盖了一层似有似无的浅淡紫金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