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色将晚,他也该回邸店去了。阿由虽说在他面前总是独立自qiáng的模样,但内心深处还是极其害怕周遭变故的,若是没他,那孩子夜里根本睡不着觉,这心口不一的模样,又不知像极了谁。只是今夜他回房时,阿由仍然乖巧地坐在灯下,不知是在念什么书。华清远有事没事便教他读书识字,且是弥补一番孩子前今年那颠沛流离的生活。
连华清远开门进来,阿由都险些没有回过神来,华清远探头去看那孩子在做什么,却发现他连书都看倒了,不安地咬着下嘴唇,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华清远心下奇怪,伸手抚了抚阿由的发顶,温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白天叫人欺侮了么?”
“清、清远哥哥……”阿由一下子回了神,转眼匆匆看了一下华清远的脸面,又有些别扭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期期艾艾道:“没、没有事……”
“眼睛都哭肿了,还说没有事。”华清远轻叹一声,蹲下身来,恰巧到了能与孩子平视的高度,他轻手捏了捏阿由的脸,看着他两颗桃核一般的泪包,心下一阵愧疚难受,只道:“真是对不住……令你受了这样久的苦,待回到洛阳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由看着他,一副yù言又止的模样,华清远又安慰他一阵,睡前又在榻边同他讲了好一阵故事,方见孩子不安地抓着他的衣袖,皱着眉头睡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chuī熄了chuáng头的灯烛,只觉浑身上下,直至灵知神识,都追随着静默无声的黑暗而涌上一种深沉温柔的疲倦来,这几月来,他一直都在奔波劳碌,似乎连一时半刻都没有停歇过。
太累了,实在太累了。
沉入无人知晓的黑甜乡里之前,他的眼前又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繁星浩dàng的远天,华山的雪风如同一只qíng人的手,温柔地拂过他的眼睫面颊,化成泪水一般的一点湿润。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太极广场中央那符yīn阳鱼的石砖上,看着huáng道列宿循着天轨缓缓地运行着。他忽然有一些想哭,不知是在悲戚那星辰日月的无qíng,还是在叹息自己过于渺小卑微,无能为力。
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了,他听见室内两道均匀的呼吸声,似乎还有一些微鼾的气息,他一直都知道,若非华清远极累,他沉眠时的呼吸从来轻轻浅浅。他在门外站了许久,进来掩上门扉时,又站了很久。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要有多久的时间支撑他走出第一步。
可是只是这悄无声息的第一步,便令他一腔心子难以自抑地剧痛起来。
至德元年的chūn深初夏,大约也是现在这个时节,他坐在杏花村的水车旁,抬眼看去,看见华清远坐在桥头,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杏花像新雪一样chuī过来,落在那个人的肩头,落在静静流走的时光长河里,它们不断地打着旋,冒出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明明走到榻上看华清远一眼,是极其容易的事qíng,左右不过四五步,可他却犹豫再三。
至德二年的夏暮初秋,高天广阔,他们沿着萧条的长城走了一日,古战场一望无垠。华清远将温暖的双手放在他的面侧,抬头轻轻地吻他的唇。仍旧白衣胜雪,仍旧眉目如画。渐渐清凉的风chuī散所有yīn霾,带走了他深藏在回忆中的忧愁烦恼,卷起漫天流云。
樊真站在华清远的面前,那短短两载的过往居然能这样绵长不绝,一点一滴地渗透进来,一点一滴地将他压得无法喘息。
——你喜欢的,究竟是我,还是与我在一起的那些无忧无虑的回忆呢?
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清楚了,这一句话的所指究竟在何方,在何人。
樊真俯下身,只觉浑身都在发着颤,他的手颤抖不止,借着入户的月光轻轻触到了华清远的面侧,可又突然变得稳定无比,仿佛迷途许久的行人看见天际一颗恒定启明。他的指端带着战战兢兢的意思滑了下去,那一刻甚至连吐息都已经全然停止。但是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心底猛地抽出一道热流,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他的双眼,眼眶一阵忍无可忍的酸涩。
他低下头,极轻地在华清远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些一日一日的回忆,灯花炸开一般,一瞬一瞬,纷纷亮在他的脑海中。
连那相思,也一下亮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