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说她姓苏,是安州太守府里逃出来的。
历来大户人家,这种逃妾也不算少,但逃妾若被抓到,下场可想而知。李君意是军人,军人具有天生而来的责任感,当即便问清了这妇人为何要逃。
妇人却只是谨慎地盯着他们,没有回答。
彼时年少的李君城见着对方的神色,颇有些不以为意,趴在李君意耳边道:“大哥,人家家里的事,我们也不好多管吧。你不是说再在安州待一日,便要动身去往dòng庭湖了吗?圣旨可不等人,若再迟几日,怕是赶不上出征的吉日。”
李君意也觉得有理,犹豫片刻后,却还是给了那妇人一些碎银,也没说什么,带着李君城走了。
那妇人行了礼以示谢意,李君意想了想,还是对她道:“夫人好自为之。”
妇人敛衽,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多谢公子。”
李君城觉得这声音不平常,突地回头去瞧,目光却掠过那女子腰间一枚玉佩。那玉佩样式质朴大方,只一眼便让人觉得此物上佳。
再下一瞬,那妇人却已经不见。
当时李君城只想着大哥这一帮忙,可不要帮出什么倒忙才好。
谁知第二日,就在二人取了通牒准备离开安州时,李君意却突然策马疾驰,搞得李君城不明所以,也只好驱马去追。
这一追,才看到安州城外三里处的一处糙堆里,躺着一个人。
正是那姓苏的妇人。见着她时,她气息已弱,而露出来的半只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都是鞭痕。
李君意下马,侧身去探她鼻息,片刻后忽然对他道:“阿城,过来帮忙。”
李君意救了这苏小夫人两次,第一次时他对对方道的是“好自为之”,第二次时他却道的是“夫人放心”。
苏小夫人还是死了,死于天宝五载的开初。
临死前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救救云儿……”
李君城在梦中皱起眉,混沌的意识里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一段往事。
然而梦境再一转,这回的环境却完全变了。
梦里他站在城墙边,正探身向外,似是要抓住什么,然而划过他指间的,却只有一方大旗。
一方沾染无数鲜血,破碎的大旗。
心里有点空,他恍然抬起头来。冬风飒飒,chuī起他额发,而那一座险些便遭了火攻的城,正巍巍立于他身后。
他想起来了。
这里是,剑南道,扶州。
这是扶州守城战的第一天。
扶州北临陇右道,西临吐蕃。天宝四载,吐蕃作乱,他随大哥伯父上阵驱敌,从那一年起踏上了征战沙场的道路。
谁都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唐军在扶州驻扎下的第一日就遭到了吐蕃军队的进攻。彼时扶州城已经历了数度攻守,而增援的唐军方才经过了两月的跋涉,正是脚步还未站稳的时刻,对敌方的奇袭一时无措,扶州战迅速陷入拉锯战。
连日不下的拉锯战,双方将士都已显疲态。吐蕃军见扶州久攻不下,也萌生了退意,正要准备撤走的那日清晨,李君城进了李君意的帐子。
李君意两兄弟虽是李君意父亲李睿麾下,但李睿领兵去了隔壁的松州,扶州的qíng况比松州好一些,因此李睿让李君意带兵驻扎此地。
李君意入伍比李君城早了约莫六年,也立下不少战功,领了个定远将军的头衔。
虽只是个正五品上,但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指挥此地作战也不在话下。因此十四岁的李君城方一入了帐子,就双眼发亮道:“大哥,这几日正刮着东风,缘何不用火攻?”
李君意手一顿,随即笑问道:“这几日刮的是东风,接下去几日,难道都刮的是东风?”
记忆突然在这里断节,李君城头痛yù裂,不知觉地咕哝了两句什么。
而等梦中那些以往的记忆再衔接起来时,却又是另外一幅场景了。
扶州城的城门láng藉,门环被鲜血浸透,甚至还挂着人的血ròu。城门口,李君城一身铠甲早已沾满鲜血。他目光茫然地看着城内守兵将他手中的缰绳牵过,那些或痛惜或可怜或愤怒或鄙夷的视线在他身上流过,他却感觉不到。
他只感觉到自己手上的缰绳被取走了,他一直牵着的马也被牵走了。
那马是李君意最喜欢的坐骑之一,名作踏秋的。此刻踏秋身上也染了半身鲜血——李君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