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羊花】浮生夜谭_作者:山风有露(44)

  谢孤鸾花着钱,表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委实心疼得紧,每用一个铜板都要把钱摸出来数一遍,一副抠门的样子。

  但叶熹不在也有一点好——大年初一从朔州启程,二月惊蛰到达中受降城,一路上顺顺利利,居然没出任何幺蛾子,仿佛短短几个月中谢孤鸾的倒霉劲都随着他的离开消失不见了。

  越过huáng河后,天气愈发让人难以忍受。

  yīn山以南是一片苦寒之地,寒意透过厚厚的袄子如针扎,能把人骨头都冻坏。谢孤鸾虽居华山常年有雪,但中原的寒内里还残存着温婉和诗xing,而塞外的寒那便只有寒了。

  入城以后,谢孤鸾在客栈躺了足足两日才缓过来,阿澈一如长安时那般,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

  其间,谢孤鸾噩梦连连,梦里又多了几段不知所谓的qíng节。

  他握着剑,在一处如地窖般密闭的黑暗中蜷缩着,前方扑来一个又一个蒙着面手持匕首之人,通通被他一剑挥下斩断了脖颈。他杀得双眼通红,麻木得只能听到利刃割开皮ròu的声音,他恍惚地站在血泊中,心中无缘无故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哀伤,而下一刻他便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虽是他在哭,喉咙中的哭声却不是他的,可那种旷世的悲恸却真真切切,裹挟着绝望和悔恨,像一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心上。

  再一睁眼,谢孤鸾发觉自己躺在chuáng上,阿澈默默地坐在chuáng前,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他的眼前模糊,伸手一摸,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全是泪水。

  谢孤鸾有些懵,神智还未完全从梦中走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原因无他,梦里漫无边际的苦楚仇怨,没有哪次像他今日这样感同身受——自一路北上,他的梦就越来越离谱,也越来越真实,好似要吸gān他的jīng力使他饱受折磨。

  隐隐中有山雨yù来之势。

  这时,阿澈一双凉凉的手拉住他,轻声道:“你又做噩梦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拾玖 ] yīn山地界

  甫一出门,酷寒便令他徒然清醒过来。

  河外三城虽是汉人辖治,但城内回纥人聚居,建筑多为土坯,虽占地广阔却没有瓮城。放眼望去可谓huáng沙连海路无尘,边糙长枯不见chūn,全然不似关内风貌。西边有一神祠,唤作拂云祠,有人刻以“天下太平”四个字,望祈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被阿澈拽着,谢孤鸾稀里糊涂地走到城中一处大宅。定眼一看,府中庑殿上五脊六shòu琉璃瓦,与四周土堆怪石格格不入,独树一帜。

  谢孤鸾正yù问阿澈这皇家宅子怎会建在这里,就听他道:“泾王李侹之府。”顿了顿,阿澈的脸上浮现出怪异之色,幽幽地又说:“这是我家。”

  谢孤鸾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爹当年出镇大都护建了这宅子,我在此处出生。”阿澈轻描淡写道,“现在这儿没人住了,仅留了几个王府的老仆。”说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抚上门环上的铜绿,眼底一片冷清。

  谢孤鸾了然:“天潢贵胄。”

  阿澈大笑一声,没再说话。

  谢孤鸾随着他不急不缓地走在王府外围,一圈又一圈,却没有入内,隔着高墙偶见府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尚在,但是门堪罗雀、萧瑟岑寂。

  “你不进去看看?”谢孤鸾问。

  “这两日我一直在府里听仆人们闲聊,家长里短,有时还会提到我爹娘和大哥,倒是没见提起过我了。”阿澈笑笑,“长安的时候我去见到我大哥了,他现在遥领都护府,也会不来这儿了。”

  谢孤鸾曾恶意揣测过阿澈行迹飘忽的原因,没想到原来他在长安突然消失是寻他血亲,低声问道:“那他见了你……”

  “我有啥好见的,怎好去打搅他?我就远远的看了会儿。”阿澈打断了谢孤鸾,忿忿道,“长安的鬼忒不上道了,这才过了多少年,居然没人识得我爹娘,也不认识我!要不是我逮着个我哥府上的家丁,还不知道我娘十几年前就走了,没过几年爹也跟着去了。他们说我埋这儿,我就想过来瞧瞧。”

  “埋在这儿?”

  阿澈努了努嘴:“我葬在城外,回头陪我去看看。”

  谢孤鸾默然,过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叫什么?”

  阿澈脚步一顿,转头望着他,眉宇间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倨傲之色,腰背挺得笔直,勾唇道:“李琤,琤琮之琤——澈是我的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