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肩上扎着白布,坐在窗前。从他这一侧的窗台望出去,可以看见西湖上烟水朦胧,湖岸垂柳袅娜,两侧树木繁茂,那下面的小径,即使在盛夏最为炎热的时候,也格外凉慡,在树荫之间穿行,连心绪都能一起愉悦起来。
他合上眼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却又有窗外透进来的光,隔着眼皮,含蓄地给他一点敞亮的感觉。眼前是垂柳掩映的小径,他能看见两个少年,从小径那头一路欢声笑语地走来,走过凉慡的树荫,走过鹅卵石路,一直走向另一头的无尽岁月中去。那是唐天越,他频繁地回忆唐天越,唐天越的名字、脸孔和声音,都随着大光明寺风雷雨夜的消逝而日渐变得清晰,逐渐将他的心填得愈发满胀。可无论如何,似乎都只能填满一侧,另一侧,一直寥落地空寂着,蜷曲着像是在胸腔中死去了许久。那里面似乎应该是有些什么东西的——是谁?到底是谁呢?
他间或能想起陆明烛,让他觉得无限烦然的是,回忆总在他思念唐天越到最深之时而不受控制,转向陆明烛。他一直在吃白竹开的药,那些药让他睡得沉寂。可是再沉寂,也时不时在午夜,被那声随着惊雷刻在记忆中的长长悲鸣打断,让他骤然醒来,辗转反侧,在天亮时再沉沉入睡。日子久了,白天黑夜颠倒,白日里睡得沉寂,随即就是一夜枯卧。这不算什么,对他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别的他都想不起,也没有打算再去回忆,只是那一声悲鸣,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逐开去。
他已经忘了,曾经他以为,大仇得报后,自己应该心绪平宁,了无波澜。
叶锦城回过神来,转头四下里瞧瞧屋子。他觉得自己应该收拾收拾了。可屋中陈设整齐,又让他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不对,的确该收拾收拾了,到了出远门的时刻,而且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可是到底收拾些什么?他看着四下里规整的摆设,自嘲地微微一笑。是啊,收拾些什么呢?是仇,是怨,还是什么别的——也没什么别的——都了啦,都了了。这一走,说到底不过孑然一身,到底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五十二)
叶锦城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才发觉已经过了午后。天光却暗着,他看了看,外面好像不知道何时下起了朦胧细雨。桌上摆着饭菜,已经冷了,他也不想动,只是披了外衣起身,缓步走到窗口去看那雨。
初秋的凉意已经渐渐浸染整个西湖。湖岸烟水袅娜,一派朦胧的青灰色。叶锦城倚在窗口怔怔地看着远处湖中青黛山色,宛若水中巨大的绿螺安静地蛰伏。他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梦见唐天越,梦见枫华谷。按照惯例,他应该梦见唐天越,血腥的梦已经不再让他惊慌,反而让他安心。
白竹一直住在藏剑山庄并未离开,不过叶锦城很少同他打照面。叶思游看他看得紧,每日除了自己过来,还时不时打发人来询问好几遭。叶锦城对此并未有过任何想法,叶思游要来,他也就老老实实呆着。之前伤病昏沉,未来得及顾上许多,他数日前给卫天阁写了信,询问大光明寺之役后续,与陆明烛的下落。书信缓慢,没有两旬时间,定然没有回音。心像是被抽空了心绪,显出一种空dòng的寥落,大光明寺之役已经结束,陆明烛留给他的最后背影,是如同受伤的白隼一般扑出大殿偏门。他后来再没见过他,三年的时光,折成一个背影,随着那些长久折磨他的仇恨一起消散了,消散得一点不剩,空空dàngdàng,空dàng到他无所适从。他只想听到确实的消息,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明教在中原的势力都已然彻底倾覆,这段仇恨都了啦,彻底了了,如今只等长安回信,得知消息,从此了无牵挂。
初秋的雨绵密寒凉,下个没完没了,晦暗的天光让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模糊不清。他早就觉得自己该收拾,却想不起收拾什么,身子十分惫懒,不想动弹。叶锦城倚着窗棂看了会雨,随即动手挽好头发,穿了外衣取过纸伞出门往剑庐方向去,临走前他对下人吩咐,若是叶思游前来,就说自己去了剑庐。
他沿着湖岸慢慢往前走,手臂无力,撑着纸伞没有多久就觉得酸痛,他只得靠着一株柳树停下来休憩。这晦暗寒凉的午后,湖畔没有多少人,却突然有穿着杏色衣服的一男一女两个藏剑小弟子欢笑着打闹而过,在湖堤上你追我逐,笑语划破绵密雨帘,刺得他耳鼓中一阵阵发痛。两人不过六七岁模样,陡然见到叶锦城容貌年轻,可神qíng憔悴,更兼头发枯白,不由得愣住,也立时收了声,怯怯地从他身边快步走过,又不时地好奇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