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能不能凌驾于信仰?信仰是否总会屈服于求生?
陆明烛沉默着,远处灰蒙蒙的雨帘渐渐消霁,远山开始显出苍青与灰huángjiāo错的轮廓。
(五十六)
他们不敢停留,只能一路向西北尽量快地前进。途中碰到过些许明教弟子,应该都是从各地据点接到消息,各自向西赶路。他们不敢相认,都暗暗恐惧着对方的身份。这一路已经发生太多太多的事,谁也不相信谁,谁也不指望自己被人信任。
谷清霜病恹恹的,他们走不快,却更不敢停留,只能专门挑拣些偏僻的路途走。数日过去,他们早已远离京畿道,越往西北而行,天气越是gān燥,水源也逐渐减少。他们不敢沿着水源行进,因为有水的地方,就有人烟。即使在山中,也不敢靠近山涧溪流,唯恐叫人看见。更何况,越向西北,山涧溪流也越来越少,植被丰茂的景象不复存在,时常瞧见大片luǒ露的山脊荒原。
桃桃似乎病了,更显得瘦弱,之前它脚爪受伤,大约也未曾彻底愈合,就不得不随着他们一路奔波,时日一长,竟然有些一瘸一拐。陆明烛和谷清霜最心疼它,舍不得它再走,大多数时间轮流抱着。陆荧曾经对他们这副自身难保还不忘顾着这畜生的模样嗤之以鼻,可终究也未再多说什么。
gān燥的风从北边chuī来,日头已经西斜,残照劈头盖脸地落在人身上,周围树木稀疏,几乎没有遮蔽,尽管已经是秋季,可仍旧热得要命。陆明烛觉得发根里的汗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脸上的尘土不知已经多久未曾清洗,他用手擦去汗水,不意外看见手背上发黑的汗渍。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谷清霜,男人尚且如此láng狈,她的模样更是凄惨无比,可是经过这些日子,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坚毅的神qíng,掩藏在灰尘和污垢下面的,是比之前冷硬数倍的眉眼线条。陆明烛看着她,不知道该觉得辛酸还是欣慰。
“要不要休息一下?”
谷清霜用力将桃桃往上抱了抱,摇摇头,抿住嘴唇。凌乱的头发掉落下来,挡住她曾经俊俏白皙的脸蛋,她看了看陆明烛,又抿了抿嘴,yù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陆明烛早就看出,这一路走来,她一直都有话想问,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未曾问出口。
“我……”谷清霜迟疑地开了口,虽然神qíng已经变得坚毅许多,可一眨眼,那里面还是满载着天真,“明烛师兄,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清泉师姐……我知道,师姐她……师姐她恐怕是活不了啦……”大光明寺一役,谷清泉也在场,她是知道的,“……可我还是每天都梦见师姐,梦见师姐叫我不要放弃……师兄,我们这么一走,之前在中原认得许多的人和事,都来不及告别啦,师兄……”她咬了咬嘴唇,“你就这么一走……叶大哥会不会伤心?”
这个问题显然她压抑了许久,虽然声音轻微,显然是不太敢问出口,可咬字却无比清晰。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问题,简直比他当年在教中对教义心生疑惑,跪在明尊像脚下,惶恐不堪地发问时来得还要沉重,像是迎面而来的一刀,带着腥风,瞬间在心口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随即开始顺着刀刃滴答着鲜血。陆明烛只觉得吐息猛然一窒,连话也说不上来了,只能沉默不语。
谷清霜却并未注意到这点,她还太年轻,年轻得猜想不到昔日两qíng相悦背后的残酷真相。这不怪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谁能想到呢?谁又能想到呢?
“……师兄,我常常看见你那把刀……当初叶大哥费了那样大的功夫,给你打了一对,如今只剩一把,叶大哥知道了,会不会伤心?”
绵密的疼痛似乎随着无心言语中的刀锋汩汩地流淌出去,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gān涩却柔和,还有点飘忽。他感觉到自己伸出手,摸了摸谷清霜脏兮兮的头发。
“……你说得对,我不告诉他就是了。”
谷清霜沉默地迈开步伐,往前走。陆明烛看着她的背影,也勉qiáng牵动步子,可步伐无比沉重,离开长安这么久,无论是风雨泥泞,还是电闪雷鸣,都从未让他觉得步子如同此时沉重而疲倦。
天色渐渐暗下来,陆荧一直走在最前面,不多时又见他折了回来,脸上带着笑意。
“前面有温泉。”他的语气有点兴奋,随即笑着看了看谷清霜,“你可以好好洗洗了,保证没有人偷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