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清霜听了这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连陆明灯也笑了,陆明烛却笑不出来,可听见前面有温泉,他也陡然觉出全身上下邋遢得难以忍受。
的确是有温泉,这是一片岩石状的山地,这温泉倒稀奇,周围旷无人烟,又到了晚上,借着昏暗的月光,的确能瞧见雾气升腾,随着他们靠近,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味儿,岩石形成天然的浅池,那水略有些嫌热,不过对于他们来说,这倒是再好也不过了。谷清霜简直等不及,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绕到山石后面的一个浅池,对他们叫了一声。
“不许偷看!”
陆明灯和陆荧放声大笑,陆明烛转过脸,勉qiáng牵动了下嘴角,却似乎只是为了应景,心中连半丝笑意都没有。陆明灯和陆荧显然已经放松下来,陆明灯是小孩子心xing,陆荧自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质,两人似乎开起了谷清霜的玩笑,谷清霜似乎急了,隐隐约约传来她恼羞成怒的声音,引得那两人更是笑声不断。他们沉默了太久,这笑声与其说是发自真心,倒不如说是一种发泄。陆明烛背靠岩石,旁边温泉的雾气蒸腾到他的脸上,他回过神来,越发觉得身上肮脏不堪,难以忍受。他伸手一件件除下衣物,随即缓步踏进水里。略有些刺鼻气味的水十分之热,久未沐洗的身体一路劳顿,被这样的热水一浸,阵阵刺痛又带着疏松的快意。陆明烛伸手拉开绑住头发的带子,那深栗色的卷发很久不曾清洗过了,脏腻不堪——他明白自己这副样子有多láng狈,心却似乎也被这热水浸得麻木起来,只是半坐在池中不想动弹。
黯淡而柔和的月光带着一点冷意从头顶投she下来,一旁不远的地方那三人似乎还在笑着说话,一时未曾注意到他。陆明烛抬起手来,月光落在手心,显出一种温柔的冷调。像极了藏剑山庄幽深的内室中,明亮的月光透过纱帐,落在叶锦城的背脊上,也是一样的温柔。无数个夜晚他们抵死纠缠,月光还是这月光,可是其他东西,早就时过境迁,散成易碎香梦,散成腥风血雨。
陆明烛低下头,朦胧的月光在微微摇晃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即使光线黯淡,也能看见双颊深陷,长发散乱,两眼深深地眍在yīn影中,那憔悴已极的模样只是一闪,他很快就被温泉蒸腾起来的热气模糊了双眼。
陆明烛无意识地伸出手,摸到岸边与衣物堆在一起的弯刀。那刀冰冷而沉重,却在这黑夜里映照着一点微幽的余光,像霰雪般散开一点炽热的杀气。陆明烛摸到刀柄,拿了起来,捏住刀尖用它削去脸上凌乱胡茬。下颌一痛,似乎是削开了一点点伤口,水花溅落上去,微微地疼,可这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陆明烛发怔地盯着水面,雾气氤氲,那些栗色的卷曲长发,早已长过了腰背,大片地浮动在水面上。陆明烛用另一只手舀起水淋到头顶,无意识地一下下搓洗着头发——那头发浓密又极长,在手心里浸了水,油腻腻地粘滞着尘土,似乎怎么也洗不gān净。陆明烛又搓了几下,滑腻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他愣愣地盯住那些头发。
陡然间一股极其不耐烦的qíng绪尖啸着从心底里蜂拥而出,一下攫获四肢百骸,陆明烛缓缓抬起左手笼住那些头发,右手抓着刀柄凑上去,那只剩下单把的悲魔饥火仍然削铁如泥,更不要说是头发。刀刃散发着炽热而冰冷的杀气,从那些栗色的卷发上用力地划过去。
陆明烛面无表qíng,左手抻直了头发,他的手劲很大,头皮微微地痛,痛得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右手握着弯刀,一下,两下,三下,那些长发随着他缓慢而毫不犹疑的动作断开,散落,四处漂浮在水面上。
月光变得更加黯淡,给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一层轻纱似的光晕。
叶锦城坐在书桌前。黯淡的月光从半掩的窗页,和轻纱似的珠光huáng的窗纸后面照进来,这月光虽然黯淡,却十分皎洁,显得桌上一盏孤灯在微微秋风中格外凄清。叶锦城一手托着腮,一瞬间他觉得,这样的月光似乎十分熟悉,伴随着习习凉风的,还有一些温暖的、充满热qíng的回忆。
他想了想,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只是嘴角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笑意。
桌上有一封信。信旁边搁着一把剑。叶锦城拿起那封信来,那封信似乎已经被翻过多次,纸张微微有些皱缩,他打开信看了看,试图最后回想一次,可是仍旧徒劳无功。想不起来,有些东西,像是被从记忆中活生生抽走,只剩下一段荒芜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