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理好了衣服,想了想又去敲门。
“……给我拿面镜子来。”
值守的láng牙兵闻言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物件似的打量着他。可这个犯人是洪英也经常来看的,很是重要,他有什么要求,他们也不敢一口回绝,只好再去报告。不多时刚拿了铜镜来,就见叶锦城还倚在门边,见了他们,便以手加额道:“实在抱歉,方才忘记说了,再给我拿点粉来,行不行?”
“什么?”
“就是擦脸的粉啊。”叶锦城往脸颊上做了个比划的动作,“怎么的,不想去?”
几个láng牙兵的神qíng此时此刻已经很难形容。他们在牢营中呆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经手的犯人无数,临死前什么样的都有,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几人愣了半晌,却还是有人答应着又去讨示下了。
“……他这回又要什么?”洪宁本来已经睡下了,却又被人叫起来,不由得满头恼火,“好了,好了,闭嘴!你给我听好了,不管他要什么,你都给他弄来!等到明日一早我请示了将军,保管叫他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叶锦城打开手里的纸包,用指尖搓着那粉捻了几下,露出十分嫌弃的神qíng。他也明白这深更半夜,去牢营里绝对没法找来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哪个狱卒的女眷那里弄来的,只好凑合着用了。他撩开衣摆坐下来,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才拿着梳子,一下一下把那些雪白的头发高高拢成一束。
“……好你个洪英,要剐我二百刀也就算了,还敢揭我的短,你大概是忘了自己从前也跟我讲过许多不该讲的话?”叶锦城一手擎着高高的一束头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是咬牙切齿的狞笑,“要不是你妻当年跟别人勾搭成jian,你也无缘像今日这般发迹……礼尚往来,明日上了刑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倒是要将尊夫人这件功德好好说说。”
(一七四)
他用手抚摸着霜白的两鬓,这才发现隔着那小窗上薄薄的明纱,已经有熹微的晨光开始透了进来。外头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现在连半分响动都听不见。
有两个láng牙兵士从外头端进一碗药来。颜色乌黑,却还冒着热气。
“怎么,我死到临头了,还要喝药?”
“这我们不管,是将军吩咐的,你不肯喝,我们只好灌了。”
叶锦城把那碗药端在手里,只闻见一股极苦的味道。他没有什么好怕的,这如果是一碗毒药,那他倒该谢天谢地了。他扫了一眼面前的láng牙兵,端起来喝了一口。
只这一口,他突然就明白过来,这简直是比毒药还可怕百倍的东西。尽管里头掺了许多味道极重的药材来掩盖,他还是一下子就尝出来,这是上等的参汤。他大病虚弱的那些年里,这东西也不知喝了多少,纵然láng牙军有心掩盖,他又怎么会尝不出来呢?洪英心思之恶毒,简直叫人不寒而栗,临刑前叫他喝这东西,不过是怕他受刑中途死得太快,为着吊他一口气,确保他生受完那二百刀罢了。
叶锦城的手顿了一下,却还是倾过去,将碗里所有的药都饮尽了。他把碗递出去,然后伸出双手。
“走吧。”
在这无依无靠的狭窄高处呆上一整夜,还忍受了上半夜的风chuī雨打,简直是万分的煎熬,这上面连个可坐的地方都没有。但是两个人谁也不敢懈怠半分,只能硬生生等着天色放亮。
“你脸色好难看,”唐天霖半侧着的脸藏在面具里,声音被风chuī得断续,“觉得累?”
陆明烛上半夜被风雨打湿的头发此时已经又gān了,在风里纷纷扬扬的像一匹光亮的栗色锦缎,却显得他脸色异常苍白而且疲倦。
“……不是。”陆明烛的声音有点哑,“我是在想着……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自己被判了二百刀的剐刑……我怕他要是知道了,万一想不开……”
“不会的。”唐天霖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种事以前我听说过。为防着犯人畏罪自尽,提前都不会告知。”
陆明烛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浅白的晨曦渐渐从他们背后洛阳城的东面升起来,将这雄伟的东都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灰白轮廓。城门似乎打开了,从这里望下去,脚下走动往来的人,像蝼蚁似的微渺——在这样战乱的年代,命如糙芥,本来就尚且不如蝼蚁。紧挨着城门西面的刑场四周,开始渐渐有三五成群的人聚集起来,随即是láng牙兵们前前后后排着队伍前来维持秩序。天色不多久就完全放亮了,下头的人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