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有些愣,本以为师父见他执意带回陆明烛,表面上虽然什么都不说,其实私下见面会当头给他一声“跪下”或者什么别的,万万没想到师父是这副态度。他狐疑地在偏座坐了,就听得叶思游道:“锦城,你以为为师要骂你?”
叶锦城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得沉默。叶思游摇摇头,又道:“锦城,你如今是大人了,为师早就管不了你。你那时候在巴陵说过的话,为师还记着;如今你连人都带回来了,我怎么会不明白。你……你可是下定决心,真心要与这个明教弟子在一起,”叶锦城突然听见师父深长而沉重地叹息,“……为师甚至已经不想问你,是否愿意长久不渝,只想问你,此刻你这等意愿,是否出自真心?”
这些话他说得很慢,却像是擂鼓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叩在叶锦城心头。叶锦城只觉得心口开始微微发慌,师父还是师父,虽然管不了他了,真这样犀利夺人地问他,他还是觉得把持不住qíng绪。叶锦城暗暗咬牙,正要开口,突然听得叶思游接着道:“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唐天越?”
只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回忆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气势汹汹,简直比每年钱塘大cháo还要声势迫人,叶锦城只觉得胸口一阵空落落的剧痛,眼前唐天越温柔微笑的面孔挥之不去地渐而清晰,一幕幕的记忆霎时间填满脑海,撑得他额头两侧剧痛不止,这些纷纷扬扬的回忆中却不时闪过一两幕空白,他似乎隐约能看见一片同样温柔的褐色水波——这是谁的眼?叶锦城觉得自己无力分辨了,僵硬地站起来,双膝重重落地,叩下头去。
“师父……”
“锦城,不光是为师,包括你母亲,你不记得的父亲,这藏剑山庄的每一位庄主,藏剑山庄上上下下,在你从小就告诉你,藏剑山庄,君子如风。做君子不容易,做到君子如风更难。为师没能做到君子如风,也不要求你。可就是这君子之德——仁,信,礼,义。为师自信半生过去,从未违背。你能做到么?锦城,能做到么?”
叶锦城低垂着头,能听见自己牙根处不由自主地咬得咯咯作响。他唯恐叶思游也听见,不得不费尽全身力气去抵抗着开口说话:
“师父多虑了。师父……徒儿字字句句,全凭真心。我已经忘记唐天越,只愿同陆明烛相携此生,至死不渝。若是……”叶思游诧异地看着自己一手带大如同亲子的徒弟,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举到脸颊一侧,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抿了抿嘴吐出毫不犹豫的重誓,“……若是此言有虚,锦城罪孽形同悖忠逆信,欺师灭祖;日后定然祸于己,谤于世;循环因果,运命不昌!”
(二十八)
一转眼回到杭州,数日过去。陆明烛在外宅居住,病根逐渐消除,叶锦城却发觉他比起之前还是虚弱了下去。大约是长日不出门,只是卧chuáng养病的缘故,陆明烛的肤色显着白了些,却褪去了些之前那种健康的浅蜜色,叶锦城有心带他出去走走,却又顾虑他病好得不利索,只能耽搁下来。
不知不觉仲秋也已经渐渐溜走,初冬的气息开始化成西北方向的风敲打窗棂。陆明烛早起信手支起窗子,从二楼往外望。叶锦城这宅子位置极好,开窗正是西湖湖景,将要入冬,杭州的天气便转成了整日的绵绵寒雨。此时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湖光朦胧,虽然显着初冬寂寥的青灰,可远处山色空濛,雨势千丝万缕拉起温柔的纱帘,宛若香梦易碎。
陆明烛休息了这么久,才头回仔细欣赏这美景,一时看得移不开眼睛,走神间却手一滑没拿住茶盏,那jīng美的越窑青瓷盏立时掉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陆明烛赶紧蹲下身去捡,却一不留神被锋利的碎片划破了手指。那划痕豁得挺深,血一时止不住。陆明烛依稀想起叶锦城似乎在chuáng头暗格里放了小罐的止血膏,于是转身去chuáng头寻找。那雕花的chuáng头一字凹进去数个暗格,陆明烛翘着手指不方便,一时失手将小抽屉碰落了下来,最里面的格子里有样东西落在锦被上,陆明烛也没注意,找出止血膏来抹上用布条缠好,才开始将散落在chuáng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回格中,那之前掉落在锦被上的小瓶拿到手里,却引起他注意。
那是个小小的琉璃瓶子,比掌心稍小些,晶莹剔透,玲珑可爱。瓶口用银塞子塞住,两边还挂着小小的银环,十分jīng美。那瓶子里装着一粒粒红色的物事,陆明烛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红豆。这东西他家乡不出产,到了中原才见到过。奇怪的是那琉璃瓶子上却看到gān涸的褐色痕迹,银塞子塞住的瓶口fèng隙中,都是褐色的凝固物。陆明烛仔细辨认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血迹,他愣了愣,起先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手指沾上去的,正准备找东西来擦拭,却发现这血并不是自己的,而像是经过了一段时日,显着黑褐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