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收回了手中的木枝,转头调侃道:“子脩,你站在这里,莫非是要他们先学会你这名字怎么写?”
曹昂却没能笑得出来,更是突然面颊一紧,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向着刘秉伏地叩首,行了一个异常郑重的礼节。
刘秉以木枝轻击掌心的动作,都在此举面前忽然一顿,张燕也猛地抬头向着曹昂看来。
只听得曹昂的声音响起在了此地,语气里满是认真:“恕臣冒昧相问,近来可还有什么事,是臣能做的,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刘秉奇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曹昂不敢抬头,闷声答道:“我方才出城去接我父亲,见他押送车马而归,却不见笑意,唯恐袁绍此人又要冒犯陛下,还见……见荆州车马随同捷报抵达,带来了荆州的叛逆之人,其中有一人,乃是我父亲的故交……”
曹昂的声音越说越低,或许将话出口时,他也已经有些后悔,为何要这么老实地把话全在陛下面前说出来,也不知道陛下对此是何想法。
可要是不说,他又心中不安。
陛下面前群贤毕至,争相上游,一步也退不得。既然父亲交友不慎,已成定局,那就只能由他努力一些,向陛下尽忠!
第73章
谁让他是家中长兄,总得担负起重任!
总不能等到父亲被他那些狐朋狗友拖累了,才来说什么要向陛下谢罪。
他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阵笑声。
“噗哈哈哈哈,子脩啊子脩……你让朕说什么好?”刘秉本还以为,曹昂这一跪,是又发生了什么让他未能预料到的大事,结果话说出了口,却是这样的一番孝子之言。
一想到方才曹昂是做了怎样一番艰难的抉择,才有了那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就又是想笑,又不得不说,曹操真是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儿子!
曹昂的面前,是陛下的手指抬了抬,示意他起身说话。
“荆州的战报比后面的车队先一步送到了朕的面前,相比于蔡瑁作为荆州士族代表的抉择,朕还是更看重刘表这个人。你说,作为汉室宗亲,他为何会站在董卓这一边呢?”
“这还用说吗?他眼瞎!”一旁的张燕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答案,然后就挨了刘秉一记白眼。
“刘表可不眼瞎!真眼瞎的人做不到单骑入荆州,说服蔡瑁为他所用。要不是奉孝建议朕着眼于荆州,也与玄德合作,抢先一步说动了蒯氏,谁知道此刻荆州是何局面?选刘表为荆州牧的董卓也不眼瞎!”刘秉说到这里,仍不免心有余悸。
若非他的人走快了一步,现在位处洛阳以南的荆州,就会变成董卓从关中重返洛阳最重要的跳板。这将会是洛阳天大的危机。而刘表这位历史上的荆州牧,一旦在荆州站稳脚跟,与此地的士族发展出稳固的关系,再想要夺取荆州,何至于十倍的难度。
幸好……他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听劝。
刘秉沉声说道:“可就算是我们先得了荆州,刘表的所为也给了朕以一个警告,天下汉室宗亲,难道都是心向于朕的吗?”
“黄巾起事后,太常刘焉向先帝奏表,请求恢复州牧制度,正巧益州刺史作乱,他就以益州牧的身份前往巴蜀赴任,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之间,何曾听过益州有甚消息传出,只知此人收服张鲁,平定内乱,稳坐此易守难攻之地,此后执掌蜀中。”
“幽州牧刘虞,乃是士人敬仰的楷模标杆,于边境怀柔治民,朕也甚是敬佩,但董卓乱政,为图虚名,将其遥尊为大司马,竟不知他该算哪一方朝廷的要员。”
“现在又有刘表接了董卓的委任,去当这荆州牧!”
“陛下……”曹昂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好像应当出言宽慰,却又不知应该安慰些什么。他也更不太明白,为何在他说起父亲曹操的事情时,陛下当先说起的,是这样的一番话。
刘秉抬手,示意曹昂不必说话,自己说了下去:“其他人姑且不说,只说刘表。我问贾文和,以他对李儒的了解,此人是如何助力董卓说服刘表的,文和说,无外乎就是两个理由。”
“一个,是朕麾下势力未成,再有董卓从中遮掩隐瞒,刘表自然会觉得,我们虽能夺回洛阳,却必定不能长久。至于关中朝廷,待得阿弟长大,自有压制住董卓的时候。”
“另一个,是刘表能得到,昔年先帝不能给他的东西。党锢之祸,以连坐之法牵连甚广,竟令刘表这位大才数年抑郁不能得志,还需东奔西逃,就连被大将军启用,也只做着个微不足道的府吏,可董卓——哪怕只是虚名,也已给了他荆州牧的位置,他又为何不能为了坐实这个位置,与朕为敌呢!”
曹昂心中一边忍不住骂了两句只会拖后腿的先帝,一边又在抬起的目光中闪过了几分恍然。
他好像知道,陛下为何要说起这些了。
“孝安皇帝时,朝中有官员提议,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便如父亲贪污之事,不该牵连到儿子身上,议定废黜此事上的连坐。虽然近几十年间屡有争议,也不乏有人利用规则作恶,朕与荀卿都以为该当重新草拟出一套规定,以应对不同的情况,但如党锢之祸一般的连坐,却是决计不能再发生了!”
“你父亲当年能不管先辈与朝堂宦官之间的交情,悍然以五色大棒打死了宦官亲眷,你便应当知道,他这个人,交情归交情,该做什么绝不含糊。只要朕不愿重启党锢这样的株连,他自然不会因袁绍蔡瑁等人获罪,为何要先来请罪呢?”
刘秉终于缓下了几分语气,又笑了笑:“别弄得好像曹孟德都还没做什么,就好像已与乱党有了首尾一样。等他来了我就说,反正朕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让他从西园八校的典军校尉转为驻扎前线的征西校尉,那还是搁置着……”
“陛下!”曹昂顿时就急了,“您就当臣先前什么也没说。”
他是真怕陛下把这句听起来有点像玩笑话的安排,真给拿出到了朝堂上来说,那岂不是他非但没帮上父亲的忙,反而坑了爹了!
这西园八校本是先帝为了分薄大将军的兵权所设,不仅没起到多少实质性的作用,还已名存实亡。典军校尉和征西校尉,名义上都是校尉,权力天差地别。
刘秉哦了一声:“怎么,你先前那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当你没说?”
曹昂大惊:“不不不……”
“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在逗你这个孝子呢!”荀攸不知何时已来到此地,眼见曹昂着急得差点手脚并用,以解释自己的忠心,终于忍不住出声给他解了个围。
也不知道曹操是怎么养孩子的,竟能养出这样一个没甚心眼宽厚仁善的长子。不过有时候或许,傻人是会有傻福的。起码对陛下来说,在经历了一番流亡河内的惊变后,他更亲近的就是张燕孙轻这样容易看穿心思的人,曹昂大概也算其列。
刘秉瞥了他一眼,叹气道:“公达果然是个厚道人。”
荀攸端着一张稳重从容的脸:“能说出这句话,可见陛下对我的多嘴没有生气。”
“我生你的气干什么?”刘秉伸手,荀攸就将一份考评入京士人的汇总递到了他的手中,“没你荀公达相助,这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我还真不知道应当如何让他们各归其位,安插在适当的地方。”
半月前,在荆州那边的交手正值如火如荼的时候,抵达洛阳的第一批士人也迎来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不似察举制下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的考评方式,此次考试,仅有两问,一问便是来人会从何处着手恢复洛阳秩序,一问便是陈述籍贯所在有何时情弊病。
前者,问的是这些人治理国事的策论,后者,为的是收集洛阳周遭各州的民情。
刘秉肯定是没空自己一个个看过去的,交给了手底下这批颇有文化的谋士来一一参详,直到品评出个高下,看看这当中还有无脱颖而出,需要由他亲自接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