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看看顾郎在哪。”
戏志才不动声色地避开郭嘉的手, 向前疾走两步。郭嘉“嗳”了一声,较上了劲, 不屈不挠地转身, 将擦着布料而过的手硬是按到了他的肩上。
“咱俩也算好搭档了, 何必这么冷……”
最后的“淡”未说出口,拍肩的手被另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猛地抓住,一阵堪比移山碎石的力道传来, 险些把他的手夹成薄饼。
郭嘉脸颊扭曲了一瞬,倒抽了一口凉气。
“抱歉,我不习惯旁人靠得太近。”戏志才往顾至的方向扫了一眼, 见他左右两侧各坐了两人,足下一顿,在稍远的一侧坐下。
“怎么跟钳子似的。”郭嘉一边嘀咕,一边抽着气,捂着手走到顾至与荀彧身边。
汉时分案而坐,堂屋中的每一块桌案都隔了两尺半的距离,恰巧能容纳一人通行。
郭嘉就这么硬生生地挤入顾至与荀彧的中间,格外从容地坐下。
身后倒酒送水的侍从欲言又止。他不明白屋中的席位如此之多,这位士子为什么非要挤在过道中间。
“你的这位阿兄真是好大的一身蛮力。”郭嘉与顾至嚼耳朵,“你若让他徒手夹胡桃,他能给你咔咔地剥出一盆子来。”
顾至饮了一口蜜水:“阿兄身子骨柔弱,岂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定是奉孝感应错了。”
郭嘉:“?”
似乎没想到顾至会睁着眼说瞎话,郭嘉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满是痛心,
“半年未见,顾郎竟变得如此冷酷。”
“我不止冷酷,我还无情,无理取闹。”
顾至随口乱答,夹了一块香喷喷的烤排,在郭嘉眼前晃荡了一圈,
“奉孝确定要坐在这没菜没酒的过道,看着我们吃?”
“此处空隙甚大,再摆一张桌案有何不可?”
郭嘉似乎并不觉得三个人拼出一张长桌有什么问题。
他看到荀彧另一侧的枣祗起身,去找戏志才说话,还没说两句,就因为同样伸手拍肩的动作,被戏志才拧住了手,长满胡茬的脸扭成了板块漂移状。
“你看。”
郭嘉对着顾至示意,脸上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连枣祗那家伙都被捏得老脸发绿。”
顾至不明白他在高兴个什么劲:“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常言道,自损八百,伤敌一千。这一千对八百,再怎么也多了二百,多少还是赚了。”
这道理似是而非,言不及义,倒是符合郭嘉的作风。
“你瞧,主公也笑得格外开怀。”
听到郭嘉的这话,顾至往主座看去,果真看到了笑露八齿的曹操:“……那是因为他见到了荀公达,爱才之心泛滥。”
成功拿下兖州,守住了东郡,又白捡了一个谋主,怎能不笑?
“荀公达,文若的子侄?”郭嘉来了兴致,盯着荀攸猛瞧。
“正是。”这次回答他的是荀彧。荀彧看向荀攸的身侧,提醒郭嘉,
“公达身侧尚有一个席位,奉孝可坐在那一边。”
“不急,不急,半年未见,我还有一筐的话未说。横竖赴宴之人尚未到齐,不如让我讲个痛快。”
郭嘉戳戳顾至的肩,指了指桌案上的一小碟香榧。
顾至顺手将那碟香榧往旁边一递,就听郭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不轻不重地“咦”了一声。
“顾郎束发的玉簪甚是悦目,不知从何而得?”
顾至正饮着蜜水,闻言,险些被呛。
他放下陶杯,若无其事地回答:“此乃文若所赠。”
郭嘉当即把脑袋探到另一边:“文若可知我想说什么?”
荀彧端坐着,神色未改:“我也为奉孝准备了一件节礼。”
“是补端阳节的节礼吗?正巧,我也为文若与顾郎准备了节礼,待到宴会过后,就给你们送去。”
郭嘉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话,直到酒宴开始,他才意犹未尽地离开,找了一处空位坐下。
酒宴过后,郭嘉带着节礼来到荀彧的居所。
顾至收了他的那一份,打开一瞧,匣中放着一串用以辟邪的五色丝,还有一柄两边带着兽毛,样式奇怪的木棒。
“此乃麈尾,昌邑城刚刚兴起的小物件,可用来驱虫。”
顾至转着手中有点像扇子又有点像马桶刷的木棒,疑惑地反问:“驱虫?”
“正是。”郭嘉一本正经地颔首,“若无虫可驱,顾郎也可用他来挠痒痒。”
带着一滴额角的汗,将麈尾放下,顾至看向荀彧那一头,发现荀彧收到的礼物与他大同小异。盛放赠礼的木匣中同样放着一柄麈尾,只不过,匣中的另一样物件不是五色丝,而是一只艾草香包。
此时,郭嘉也拿着荀彧与顾至的赠礼,同时打开两只木匣,翘首以望。
左侧的木匣是顾至所赠,里面放着一个盖着木塞的陶罐,不知是何物。
而右侧的木匣是荀彧所赠,里面躺着……一本《汉律》。
郭嘉望着《汉律》,久久沉默,眼中笑意凝固。
“为何是《汉律》?”尽管郭嘉已猜到荀彧赠送此书的用意,却还是忍不住开口。
“奉孝无意身外之物,又对礼数法度视如土芥,此物恰好能助奉孝静心。”荀彧缓缓开口,“若是不够,我屋中还有一册前年誊抄的《刑法志》,可一并拿来。”
郭嘉抽了抽嘴角,收起竹简,转而拿起陶瓶,询问顾至:“顾郎送我的是何物?”
“此物名为‘十三味煎’,专治跌打损伤。”
说完,顾至意有所指地看向郭嘉的手,眼中只传递着一个意思:你一定用得上。
郭嘉不语,只一味悲伤。
“你二人莫不是在联手欺负我?”
虽然郭嘉这话只是玩笑,但听在顾至耳中,总有一些不对味。
他看向荀彧,却见荀彧也在看他,眼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的身影,潮汐起落。
顾至转开目光,正巧瞧见站在门边,迟迟未进的戏志才。
“阿兄。”
他恍然回神,提着另一个木匣,走到戏志才身旁,
“给。”
戏志才垂着眼帘,接过赠礼,又收了另外两人的节礼,将带来的礼匣送给三人。
他走到荀彧身前,敛眸相望:“这段时日,多谢文若对阿漻的照拂。”
荀彧神色微顿:“阿漻亦是我的好友,我自当护佑他的周全。”
郭嘉看着眼前这平静友好的一幕,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甚是奇怪,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他转向顾至,却见顾至正低头拆着新来的礼物,完全没注意这边的事。
郭嘉悄悄走了过去,戳了戳他的手肘:“你阿兄与文若是怎么回事?”
顾至从礼物中探头,小声道:“先前有一些口角,后来说开了。”
听闻此言,郭嘉口中发着极低的气音,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确定这是说开了?”
这话问得有些古怪。顾至跟着郭嘉的视线,一同往二人的方向瞧去,只见戏志才正与荀彧寒暄,两个人的神色都极其平和,看不出任何异常。
望着郭嘉若有所思的侧脸,顾至只当他是聪明人想得太多,转眼便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第二天,曹操找来顾至。
“此次东郡之乱,多亏顾郎出手相助……”
顾至不知道曹操为什么要单独见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不是为你,只是想帮文若,让文若早点睡个好觉”之类的话。
他便只是道:“论平乱之事,文若、枣将军、夏侯将军、程军师居功甚伟,更有荀公达、徐元直、陈公台仗义相助……”
听到陈宫的名字,曹操沉默了一瞬,心中尽是无边的喟叹。
“公台他……”
不止陈宫对曹操的感观十分复杂,曹操对陈宫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