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一日,你有感天命的缘由?”
即便那一天,他们再次确认了彼此的眷恋与决心,用行动开解了彼此的心结,但荀彧始终没有详细说出他所遭遇的始末,只将一切含糊地带过。
“我不想对阿漻相瞒,只是此事……确实不知从何说起。”
指间的触感传递着安定,顾至却不愿放弃追问:
“是主公,还是天子?”
“与主公无关。亦与天子无关。”
荀彧收拢交握的指节,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不论是主公还是天子,他们在为天下而谋,也在为自身而谋。”
“放眼四海之地,谋天下者甚繁,为天下而谋者亦不计其数。”
“然,世人大多以贪婪竞进,鲜有不舍求索者。世家之弊,积聚已久。名门豪族,吞田兼业,动摇国本,迫使农者弃耕流亡。”
荀彧出身于世家,但他不曾回避、遮掩世家的弊害,反而对此忧心忡忡。
“我曾想,若一人之力微末,一人之烛无法照亮前路,那便让志同道合之人携手,一同举着烛光,以炳烛之火,照亮渊薮。”
顾至一语不发地听着,反握着那只手。
“主公唯才是举,不囿于门户,明法正令,不因家世而宽待。”
顾至想到了曹操的五色棒。举目天下,的确只有曾经惩罚权贵,敢于为了正义而向上层阶级挥棒的曹操最符合荀彧的期许。
哪怕曹操有诸多缺点,哪怕荀彧窥见了一部分未来,知道曹操会称公,疏远甚至逼迫功臣,他也不曾萌生离开的想法。
只因为不畏强权,又有霸主之势的曹操,已然是最接近理想的选择。
“若主公能平定天下,兴利除弊,纵我魂断灯灭,有又何妨。”
指节被骤然收缩的力量抓紧,近乎要嵌入血肉之中,亦让荀彧惝恍回神。
“只是……人皆有私,我亦然。”
荀彧垂眸看向交握的双手,用另一只空置的手,轻轻覆盖在顾至的手背上。
他像是在寻找着世间唯一的真实,又像是在握住仅能握住的珍宝。
“主公为了谋求天下,谋求己身,不得不向豪族妥协,为名流之臣赦罪。而我,既不能消除当世之弊病,亦找不到和缓之法,甚至再无不拔之志,变得畏葸不前。”
至此,顾至终于明白了荀彧的顾虑与心结。
他清醒地知道这个社会的弊病,知道消除弊病的办法,更知道这条路的艰难。
因为太过清醒,太过通透,他理解旁人的抉择,理解曹操的妥协,理解这个不公平、不安稳的社会,却也因为理解而痛苦。
正如《局外人》中所写的默尔索困境,一个正常人,会在异化的世界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而对自己产生深刻的自我怀疑。
在异化的世界中,不愿意加入异化团体,谨守底线的少数群体反而会被认为是不遵守规则,行为有失的异类。
而不愿跟着环境一同异化的那些人,会不断叠加心中的痛苦,因为无力更改的荒诞而创痛,因为浩然坍塌的信念而失去自我。
一向宽待他人,理解他人,不会对他人妄加指责的荀彧,只会体谅妥协者的无奈,体谅谋己者的私欲,将所有刀刃对准己身。
唯一不被荀彧体谅,被他所苛责的,只有他自己。
“知恐而后勇,知退而益进。即使失去斗志,即使退缩不前,那也入情入理,无需苛责。”
顾至抬起未被握住的另一只手,摩挲着荀彧眉间的蹙痕,
“文若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力所不及的事。烛火终究会燃尽,我不愿文若做那短暂照亮暗室的烛,只愿文若能像松乔之木,既能荫蔽他人,又能悠远长存。”
昏暗的营帐内,荀彧无声凝望,将停留在自己眉间的手纳入掌心,贴在颊侧:
“我亦盼望阿漻能福禄绵长,千秋长乐。”
第133章 办法
翌日。
曹操、夏侯惇以及受伤的兵士, 各自留在营帐中养伤。
在稍稍开解荀彧的心结后,顾至找了个理由,踏入戏志才的营帐。
在进入之前, 他便立下决心。
这次,在彼此顺利完成沟通之前,不管戏志才如何回避,如何找理由让他离开,他都会悍在原地, 赖着不走。
顾至做好了口舌大战的准备。
但让他颇为意外的是,戏志才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不仅推过来一杯刚煮好的麦冬水, 还递过来一只布囊。
严阵以待的话语被暂时堵回。顾至接过布囊, 取出里面的物件, 是一块略有几分发黄的缣帛。
缣帛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顾至粗略地扫了一眼上方的文字, 慎重地折好,收入怀中。
“若遇到袁绍的大军,可按上面的计策行事。”
顾至抱着陶制的杯盏, 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 禁不住询问:
“阿兄没有事情想问?”
“阿漻行事自有分寸, 无需过问。”
戏志才语气平和, 神色一如既往,让人无法察觉异样,更无法分辨他这句话究竟发自肺腑, 还是反话正说。
单凭外表与话锋,顾至无法分辨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即便如此,顾至的语气仍是弱了几分, 带上了些许谨慎。
“阿兄……昨日与奉孝说了什么?”
“不过是一些与战局有关的话题。”
戏志才的语气仍无异常,似乎也并未察觉到顾至的谨慎与试探,
“此次出征,本有机会灭杀袁绍的主力军,却因为遇上张飞燕的黑山军,错失良机,损失惨重。经此一役,曹操定会再次联络吕布,乃至远在辽东的公孙度,共同给袁绍施压。”
顾至注意到戏志才对曹操称呼的改变,暂时无暇顾及,询问了另一个他更在意的话题:
“张燕为何会投效袁绍?”
“张飞燕并非投效袁绍,”
戏志才的话语不带任何私人感情,仿佛他所评价的这人与他没有任何关联,
“他只是做了他所认定的,最‘合适’的事。”
早些年,皇帝刘协还在长安的时候,张燕就已名义上归顺朝廷,被封为平难中郎将。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黑山军的生存。若非必要,他不会归降任何一方。
戏志才虽然没有过于细致地分析其中的缘由,但顾至凭着对原著与历史的了解,以及戏志才刚才的那句话,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张燕认为,若他不干预,袁绍必定会败北?”
如果袁绍败了,那么曹操就会成为长江以北最大的霸主,再无人能够制衡。
到那时,在太行山附近活动的黑山军将会成为清剿的对象。张燕只剩下投效曹操这一条路能走。
为了不陷入被动的局面当中,也为了维持当前局势的相对平衡,张燕不得不出手,设计帮助袁绍重创曹军。
至于原著中,张燕为什么一直坐山观虎斗,不曾偏帮任何一方,直到曹操控制冀州才投效,大概是因为原著的时机、战局都与此时不同。
和原著相比,这个世界曹操与袁绍的开战时间足足提前了两年,开局时的优势更是大不相同。
因为时间的提前,黑山军内部此时还没有像原著中那样,出现将领背叛、内部难以为继的局面,张燕的心态,与对未来的规划,自然也和原著不同。
找到张燕如此行动的动机,顾至心中一动,胸腔的搏动忽然加快了几分。
即使剧情具有“向心力”,会不断往原著的方向修正,可这个世界的所有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为因为时间、事件、而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想到杀死袁术的孙坚,想到主动消失了数年的刘协,想到因为他的警示而自省,并未对邹氏下手的曹操。
一时之间,霍然开朗。
“我明白了,多谢阿兄。”
他不需要去想如何避开剧情的向心力,像拯救曹昂那样,紧盯着某一个剧情节点,某一个时间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