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由蹙眉:“莫非他真的不大好了?”
这似是而非的态度,让曹昂无法从他的表情与话语中分辨出真正的想法。
曹昂从怀中取出一块折好的缣帛,递给曹操。
曹操展开缣帛,粗略地看完上面所写的文字,将缣帛随手丢在一旁,再次摁揉眉心。
这封传递军情的缣帛上只写了两件事。
一是袁绍手下,包括张郃在内的多个将领背叛,烧毁了粮车,想要投到曹操帐下。
二是……袁绍得了积聚之病,腹中长了痞块,气肥血溢,怕是命不久矣。
想到袁绍的父亲袁逢当年也是腹部长了硬块,没多久就呕血身亡,差不多也是袁绍如今的这个岁数,曹操的心情愈加沉重,久久难言。
他与袁绍这几年因为割据之事相争,彼此之间互不相容,已到你死我亡的境地。
可他们也曾是莫逆之交,共处多年,在乱世中守望相助。
最具威胁的劲敌即将病故,曹操本该为此而高兴。但此刻在他心中盘桓的,并非喜悦,而是怅然而复杂的心绪。
营帐中的沉默久久徘徊。
曹昂见父亲真情实意地露出了几分伤感的神色,片刻后,斟酌着开口:
“这积聚之症,虽然难治,但或许……并非没有治愈的希望。”
曹昂想起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左慈,想到他那高超的医术,心想,或许以左慈的医术,真的有可能治好袁绍的顽疾,
“阿父先前服用的,对克制‘头风病’极为有效的汤剂,正出自左仙长之手。若我们能请来左仙长……”
曹操打断他的话:
“左慈此人性格古怪,行踪飘忽不定,你未必能请到他。何况,你三番两次地相求,怕是会惹了他的厌烦。”
曹昂一怔,转而道:“听闻我们谯县有一位神医,姓华名佗,亦是医术高绝……”
曹操再次打断:
“乡间匹夫,岂能比得过官府征辟的疾医?袁本初乃四世三公之家,又是三州之主,手下医者不知凡几,何须你来操心?”
营帐的帘门严严实实地将刺眼的日光挡在帐外,曹昂却在此刻感到了少许眩目,好似有煌煌之光灼伤了他的眼。
“或许,阿父可以修书一封,让袁世叔注意休息,切勿操劳。肝腑之病,最忌讳劳累,若袁世叔能少费一些心神……”
“此事莫要再提。”
曹操按着额角,现出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示意曹昂退下,
“出去吧。”
曹昂迈着沉重的腿走出营帐,夏日的艳阳照入眼中,迫使他抬手,遮挡眼前的亮芒。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这几日,他的父亲分明在为袁世叔而感伤,几日难以入眠,甚至因此而犯了旧疾。
可当他向父亲提议寻找神医,为袁世叔寻找缓解病情的办法……竟得到了回绝。
一丝寒意涌上背脊,七月的炎炎夏日,却让曹昂浑身发寒。
他时而想起母亲的话,时而想起顾至若有所指的提醒。
“你父亲此人极为矛盾,他待人极热,却又待人极冷……”
“大公子与主公……自是不同。若哪日大公子与主公别无二致,这一布袋的桃脯,我只怕再也吃不下了。”
带着浑噩的脚步,曹昂心事重重地回到落榻的营帐。
他没有吃晚饭,一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在月光顺着缝隙照入的那一刻,他骤然起身,点亮一盏油灯,取出一块白帛,在简陋的木案边书写。
[世叔敬启……]
他将积聚病不宜劳累的禁忌全部写在信上,又把他所知晓的几个神医一一罗列,把姓名、地址详细地写清。
第二日,他悄悄派人送出书信,始终吊在心头的重负终于减轻了些许,却还是沉甸甸的,难以忽略。
过了十几日,曹昂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书信,同样写在缣帛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
[多谢。望保重,勿让旁人知晓。阅后即焚。]
缣帛的底下还用小一号的字写了一句话。
[宜早些为自己图谋,勿感情用事,勿信任何人。]
曹昂知道这封信是袁绍寄来的,可他不明白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按照信上所说,悄悄烧毁缣帛,只将上面的内容默默记在心底。
又过了半个月,前去劝降黑山军的队伍平安折返,张燕亲自带着黑山军的主要首领前来拜见,被曹操封为平北将军。
建安六年七月,曹操联合黑山军与并州军,攻占冀州腹地。
同年八月,袁绍因积劳成疾,腹中痞块聚积,病情加重,不治而亡。
袁绍死后,幽、青二州分别由袁谭、袁熙分别继承。袁尚失了冀州,独木难支,逃往辽东,欲依附于公孙度之子公孙康,却被公孙康所杀。
刚回到曹营的顾至还未把席子捂热,就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他看着神色有些不对劲的曹昂,试着询问:
“大公子来找我,是有事相询?”
曹昂在他身侧坐下,接过递上来的一杯水,倒了声谢。
他捧着粗糙的陶杯,没有饮用,也迟迟没有开口。
顾至耐心地等着,没有分毫的不耐。
他晃动着褐黄色的陶杯,看着杯中变化的波纹,好似别有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旁终于传来一声略显沉抑的低语。
“先生认为,我阿父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139章 共谋
顾至放下陶杯, 望着曹昂的脸,认真端详:
“大公子,发生了何事?”
曹昂侧对着帐门, 扶着陶杯的手用力过度,隐隐泛白。
像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像是顾虑着一些事,顾忌着“子不言父之过”的避讳,曹昂久久没有开口。
顾至便也继续等着, 不曾催促。
片刻,曹昂面上的挣扎之色褪去。他向顾至讲述曹操与袁绍的旧事,说起那一日曹操毫不犹豫的回绝。
“自我有记忆以来, 阿父便与袁世叔、张世叔最为交好, 时常把酒话事, 抵足而眠。”
曹昂口中的袁世叔与张世叔, 指的正是袁绍与张邈。
“张世叔去世的时候,阿父未有任何反应。而袁世叔……”
曹昂话语一顿,
“前些时日, 袁世叔病重。我见阿父忧悒难解,想为袁世叔延请神医……”
顾至听完曹昂的叙述, 猜到他的心结所在, 无声喟叹。
“大公子为此而困惑, 正因为大公子与主公不同。”
对于“曹操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难以表述问题,顾至并没有回答。
他先是以宽慰的语气,帮曹昂稍稍平定剧烈起伏的心绪, 而后抛出疑问。
“倘若坐在主公之位的人是大公子,当遇到敌方主公——你的旧识病重的情形,大公子会如何处理?”
不期然地, 曹昂想起一道绰然的身影。
在自己幼时跌倒时,那道身影撩袍蹲下,向自己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朝着一旁笑道:
“孟德,你这孩子可比你小时候皮实。”
迷蒙的画面骤然一转,变作一张冰冷的缣帛。
[望保重。]
曹昂几乎不曾思考,张口即答:
“自是为他延请名医,治好他的病症。”
“若敌方主公治好了病症,敌军士气大振,使你陷入兵败沦丧的危机,可会后悔?”
曹昂一怔。他没有再贸然回答,低头思忖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泰然而坚定。
“那便是我技不如人,并非我救他之过。”
“哪怕因此获得异样的注视,如宋襄公那样被旁人耻笑,被自己这方的人责怪?”
“这并非宋襄公之仁,”
曹昂摇头,
“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无愧于心。”
他并不是像宋襄公那样,因为所谓的仁义而对敌军仁慈。他所顾念的,唯有过去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