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场上,袁绍是曹氏的大敌,对战的时候自然不该手软。
可,即使袁绍已成为他们的敌人,过去已经发生的事并不会消失,过去的情谊也不会因为立场而化作飞灰,他仍然记得曾经扶起自己的那双温暖的手。
“为人处事,理应公私分明。为袁世叔寻找神医,乃是我‘私下’的行举,是我个人的所愿,并非因为私情而枉顾公事。”
曹昂的神色愈加坚定,仿佛随着内心的剖析,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不曾因为个人的情感而妨碍公家的利益,不认为这是错误的行为。若是视情义于无物,与走兽何异?”
全然不顾地展现内心的想法,直到话赶话地说完,曹昂才意识到自己的最后一句有些不妥,疑似打中了老父亲。
碍于孝道,曹昂略有几分不自在,正要再说几句话,稍作描补,就听到来自顾至的新一轮提问。
“若个人情义与大业相违背,又当何如?”
曹昂这才意识到,顾至之前的询问并不是为了宽慰,也并非为了解惑而盘根问底。
他的这些问话,似乎另有玄机。
“先生的意思是……?”
顾至压低声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毫不遮掩地问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若是大公子今后想要成为万乘之尊,君临天下,而旧臣们纷纷阻挠……”
当啷一声。
陶杯落在地上,里面的清水撒了一地。
曹昂像是脚下安了助跑器,从席上猛然弹起,惊慌失措地后退数步。
顾至望着他大惊失色,仿若被人非礼的模样,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一个假设,大公子何必如此惊慌?”
曹昂惊魂未定,却不敢回到原位:
“这个假设万万不可,绝不可提及。”
顾至收了些许笑意:
“大公子今时觉得不可,未必将来也觉得不可。纵使大公子始终留有初心,始终认为不妥……真正的话事人,未必如你所想。”
“真正的话事人”指代的正是曹操。
曹昂品出顾至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心中一突,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蹦得比先前更快。
“这……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顾至道,
“世祖最初,亦是向‘更始帝’称臣。”
现在不可能,不代表有条件的时候不会出现。
曹昂终于平复了凌乱的心跳,坐回原位。
回想着曹操的处事作风与脾性,结合曹操对袁绍的态度,曹昂心中一冷,也终于明白顾至为何有此一问。
“我不知将来会如何……但我不愿见到以私废公之事,更不愿因为个人的私欲,抛却过往的一切情谊。”
比起因为个人情感而枉顾大局的行为,更加可怕的,是纵容个人的私欲,将过去的信念、旧情,乃至过去的自己,全都踩在底下。
“若到那时……”
所有的话语都被压在喉咙口,模糊得难以辨认,却又格外笃定。
“我定会竭尽所能,极力制止。”
曹昂略去了首尾的代指,但不管是他还是顾至,都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这一刻,他们像是在无形中立下了一个约定,达成了某个共识。
“欲平祸乱,先要备好锋利的刀刃。大公子还需磨刀……才有从心所欲的机会。”
曹昂颔首,捡起陶杯,拂去上面的尘埃。
“今日多有叨扰。”
曹昂恢复寻常的音量,将陶杯放在木案上。
临走前,他似是有些迟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了一句。
“如今的先生,无论是神态还是行止,都与荀侍中相仿。想来……长久的相处,确实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些事。”
这年头还没有什么“夫夫相”的说法,曹昂这话听起来就是随口一说,像是想到初见时顾至冷僻离群的行止,因为巨大的改变有感而发。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听在顾至耳中,不免多了一些更深层的含义。
直到曹昂离开,顾至还在想“夫夫相”这个问题。
他不曾察觉自己与文若的行事有什么趋近之处……倒是饮食方面,因为总是在一起用饭,两人吃饭时的习惯与先后次序已调节一致,连吃饭的速度也相差不离。
这个问题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插曲,很快就被顾至忘到脑后。
曹操已占领冀州,下一步要向幽州进军。
远在幽州的袁熙派人迎回袁绍的尸骸,找了一个叫陈琳的文官,写了一篇檄文痛骂曹操。
曹操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找来谋士团,共议策略。
“袁熙与乌桓勾结,想要借乌桓的兵力对抗我军。比起在青州驻军的袁谭,我军应当先行征讨袁熙,以免乌桓蹋顿的军队在北部为祸。”
荀彧不疾不徐地分析战局,陈列敌我双方的优劣,为曹操提供攻敌的思路。
一旁的郭嘉顺势补充:
“乌桓首领蹋顿,骁勇善战,野心昭彰,定会借机生事。然而此人远居北地,只知骑射,不通布阵,更无远见之能。”
“他自持地远,只当袁熙是供他操作的剑柄,对自身营地的防备反倒轻忽。若要向北征伐,或许可借道绕过幽州诸城,卒然击之,先讲蹋顿斩于马下。”
曹操缓缓颔首,看向一语不发,仿佛若有所思的顾至。
顾至像是没有察觉曹操的视线,仍然沉默地坐着,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模样。
但这份沉默终究只是错觉,会后,顾至单独求见曹操,
“幽州之北极为严寒,不适宜体弱之人。”
顾至的神色前所未有地肃重,令曹操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躯。
曹操以为顾至口中的“体弱之人”指的是自己,他又要花式推拒领兵的权力。
哪知,顾至完全不曾提及自身,只报出了另外三个熟悉的名字。
“奉孝,志才……以及文若,当在冀州镇守,以免士兵复叛。”
听到这三个名字,曹操眼中的凝肃化作了无言。
戏志才确实身子不佳,曾经孱弱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如今好转了,也依然让曹操心有余悸。
郭嘉……虽然看不出身体有什么问题,但他看着确实有些瘦削,行军路途容易体力不济,每次寒潮都会罹患风寒,也勉强当得上一句体弱。
可最后冒出的荀彧是怎么回事?
顾至口中的体弱,指的是十多年来从未生过病,从小精于骑射,狩猎之时能轻松拉开军中的长弓,虽然不擅长搏斗但也能轻松撂倒寻常匪盗,有春秋士风的荀文若吗?
曹操沉默,大为不解,且深受震撼。
如果身体健康,从不生病,体格坚实的荀彧都算“体弱之人”,那他这个经常头痛的主公又算什么?
顾至当然看懂了曹操的眼神,但他丝毫不因为自己夹带私货而发虚。
“军中另有一位体格健硕、智谋超群的少年人,可为主公出谋划策。”
曹操当即被转移了注意:
“是何人?”
“司马懿。”
第140章 绑上贼船
曹操努力回忆了许久, 着实没想起这司马懿是哪一号人。
他斟酌着询问:“这司马懿……莫非是河内豪族司马氏的族人?”
“正是。”顾至回答道,“他正是前任京兆尹——司马建公之子,司空掾属司马伯达的二弟。”
“原来是建公之子, 伯达之弟。”曹操恍然。
一说起司马建公,司马防,曹操便知晓了司马懿的来历。
当初曹操担任雒阳北部尉,正有司马防的一份力。
“建公的举荐之情,孤铭记于心。”
曹操感慨着往事, 对司马懿生出浓厚的期待,
“只是建公的二子,怎么会在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