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征, 司马朗并未随军, 他的二弟却出现在军中, 这不免让曹操心中生疑。
“这位司马家的郎君与二公子交好, 时常伴于二公子身侧。”
听到这,曹操才想起他的二子曹丕曾向他汇报过这件事,说要带人随军。
只他当时并不在意, 没有仔细过问,只让属下核查了这些人的身份, 确认没有问题才将他们放行。
“来人, 到二公子帐中, 将这位司马郎君请来。”
曹操一声令下,士兵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一头雾水的司马懿进了主帐, 每一步都踩得极为谨慎。
“见过司空。”
衣袂垂落,向前并袖。
司马懿行了一礼,低着眉眼, 看起来木讷且老实。
曹操一瞧见司马懿,眉峰便微不可查地收紧了几分。
他的目光带着审视,打量着司马懿的面相。
曹操不懂相面之术,但他多年任官、征伐,自有一套认人的本领。
他从表面木讷的司马懿身上看出了一些异样,却隐而不发,只笑着与司马懿叙旧。
“我与你的父亲算是旧交,你又与丕儿交好。你尽可松快些,把我当做你的叔父,不必如此拘束。”
“是。”
司马懿一板一眼地行礼,直到又一个晚辈礼结束,他才拘束地起身,在曹操的下首坐下。
他没有抬头去看营帐中的其他人,更不曾与曹操对上视线,就那么不通世故地坐着,像是一块朴实无华地木雕。
司马懿没有问曹操为什么叫他前来。但他的眼角一直突突乱跳,莫名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只这一个照面,曹操就改了主意。
他没有继续与司马懿寒暄,转过头,与顾至商榷征伐的事项。
被晾在一边的司马懿安静地坐着,看似在等待曹操的吩咐,实则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另外两人的对话上。
两人的谈话让他收集到一些情报,也让他内心的不安愈加深重。
司马懿看不透曹操的用意,更猜不到曹操接见他的理由。
如果是为了拉拢河内司马氏,他的长兄司马朗已经是曹操的僚属,没必要从他这个毛头小子身上下手。
如果是因为曹丕……
司马懿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年是不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惹了曹操的注意。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那边的曹操像是终于想起他的存在,重新将话题转到他的身上。
“此次远征幽州,二郎可愿一同前去?”
二郎这个称呼既熟悉又陌生,司马懿缓了片刻,方才意识到曹操口中的二郎指的是自己。
比起这个亲近的称谓,曹操这句话的含义更让他觉得惊怵。
什么叫“可愿一同前去”?他究竟什么时候招了曹操的眼?
心念急转,司马懿仍木着脸,没有露出分毫异常。
他停顿了片刻,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与二公子投缘,愿与二公子同往。”
他刻意将这句话往“陪同曹丕”的方向理解,既是应对也是试探。
然而,司马懿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已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这个雪球即将迎面砸下,让他为之寒颤。
“丕儿他有其他事要忙。”
曹操没有遮掩,径直推翻了司马懿的试探,
“我常听伯达夸你聪颖过人,善谋善断。正巧,此次战役,孤身边还缺一个出谋划策的幕僚。二郎可愿随军北上,为孤出力?”
司马懿与他的兄长早已达成共识,在局势彻底明朗之前,司马家只会让司马朗站在台前,为曹操出力。
所以,司马懿知道他的兄长压根不会主动向曹操夸赞他的本领,更不会做出类似举荐的行为。
可偏偏,他不能反驳曹操的谎话,只能默认这个说辞。
这个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司马懿没有时间细想对策,只能用万能的装病大法推拒。
“说来惭愧,在下胆小如鼷,一到战场便会犯病,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不知为何,这句话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曹操陷入诡异的沉默。
他缓缓转头,看向一旁仿佛没事人一般的顾至,眼中更多了一分怪异。
顾至揣着手,完全没把曹操的这一眼放在心里。
司马懿这装病的行为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完全是因为曹操在司马懿心中的魅力值只有负五,让司马懿提不起投效之心,宁可在床上瘫着也不愿去曹操帐下当个摸鱼的小官。
若是以往,顾至八成会蹲在一边看好戏,任凭司马懿发挥。
然而这次的幽州之战至关重要,顾至暂时摸不透司马懿的目的,不想把这么一颗定时炸弹放在看不见的地方。
就算司马懿那“风痹”的病症装得再像,他也要把司马懿抗上战场。
司马懿装作恭顺惶恐地垂眼,没有直视曹操。但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关注着曹操的动向,第一时间便察觉到曹操偏头的动作。
曹操在看那个姓顾的幕僚?为什么?
一时之间,司马懿脑中闪过种种阴谋,令他紧绷的下颌愈加收紧了几分。
“承蒙司空厚爱,只怪在下怯懦无能,经不起风浪。若因为在下的病症,误了司空的大事,懿万死难辞其咎。”
司马懿说完,上首迟迟没有反应,他不由屏住呼吸。
稍远处的所在,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司马郎君所说的‘病症’,是不是这样?”
司马懿闻声抬眼。
视线的中央,那个叫顾至的幕僚缓缓起身,忽然捂着胸口,轻飘飘地倒向一侧。
司马懿:“……?”
站在曹操身后的典韦提前接到指示,抬起右手,稳稳地扶住顾至,不让他栽倒。
“多谢典将军。”
顾至顺势站直,看向蓦然无言的司马懿。
“小郎君且放心,似你我这般时常犯病的人,主公早已见惯,应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司马懿的紧绷,继续用着听似友善的语气,缓缓开口,
“就算战场上犯了病,嘴皮子也能动一动。小郎君只管替主公出谋划策,至于剩下的——比如你那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身子,自有魁梧的将士帮你扛回营帐,郎君只管放心。”
顾至刚才的言行,那不走心的装病之举,几乎是直白地点破司马懿的用意。
司马懿不曾见过顾至的名场面,不知道他刚才是在“本色出演”,只以为他是受了曹操的嘱托,故意截断装病这条路,逼着他效力。
面颊因为紧绷显出了几分怪相,如狼般锋锐的瞳眸紧缩了一瞬,被强制恢复镇定。
司马懿怎么也想不通,这曹操到底是哪根筋搭得不对,非要让自己当他的临时幕僚,给他出谋划策?
安坐在上首,岿然不动的曹操无从探知司马懿心中的腹诽,更不知自己替某人背了黑锅。
他纵容地欣赏着顾至的表演,心想,凡事利弊共存,果然如此。
过去的他一看到顾至装病就觉得头痛,如今,这极为不走心的装病,接连两次让他看不过眼的人吃瘪,曹操像是大夏天灌了两碗冰镇的井水,从里到外透着舒爽。
“明远向来喜欢与人玩笑,二郎莫要介意。”
曹操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在借着顾至敲打过司马懿后,他唱了红脸,既给司马懿一个台阶下,也算是替自己人开解,以免司马懿记恨。
“我只欣赏二郎的才略,若二郎另有考虑,确实不愿随孤出征,孤绝不勉强。”
司马懿还能说什么?
说是“绝不勉强”,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原本可以借病逃脱这次的征辟,要知道,装病可是汉朝士人拒绝出仕的万金油。
然而,前有顾至目标明确的表演,后有曹操看似宽容,实则充满暗指的“退让”,司马懿不可能再走装病这一条路,至少这次不能。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司马懿如果再不答应,那就不是礼貌地推却,而是要与曹操结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