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唇角那一分微小的弧度彻底消失。
等从城外那座半高不高的小山上走了个来回,其他人都气息匀称,步履平缓,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感受到身后如有实质的残念,顾至总算捡回了一些良心。
“明日奉孝可在家中休息。”
郭嘉看起来并无多少喜悦:“那明日之后?”
“外甥儿提灯。”
照旧。
郭嘉顿了片刻,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这半句歇后语的蕴意。
“命矣,苦甚。”
“前方有人。”
倏然,走在最后的戏志才开口提醒,同一时刻,荀彧与顾至也看到了林影间的人。
“是二公子与徐义士。”荀彧低声出言,转向顾至,“可要过去?”
顾至颔首。
虽说没有特意过去打招呼必要,但前方是必经之路,除非他们绕道,不然总会碰上。
几人沿着山路而下,缓步前行。
数年未见,徐庶蓄起了寸长的下须,眼中已不再有当初的红血丝,比昔日更多了几分精神。
他的身侧站着一名五尺高的孩童,面容整洁,五官端正,穿着一件新制的布衣,谨慎而拘谨地站在一旁。
顾至等人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迹,正朝着几人方向的徐庶一眼就捕捉到他们的所在。
“戏兄弟,顾郎。”他向前疾走两步,抱拳行礼,“荀侍中,郭祭酒。”
“元直兄,许久未见。”
因着戏志才不好出面叙旧,顾至上前一步,回礼。
略作寒暄,顾至转向曹丕。
“二公子今日也来登山?”
曹丕道:“此处胜景无边,难免逗留,正巧遇见了几位。”
顾至扫到他背后的箭篓与身后整装待发的仆从,明白了因由。
曹丕素来喜爱策马轻裘,田间狩猎,“载驰载驱,聊以忘忧[2]”。如此秋高气爽,天色宜人的日子,正适合秋狩。
郭嘉与徐庶的接触不算深,因着顾至与戏志才的缘故,他与徐庶也称得上是“共饮之交”,此刻见徐庶身边站着一个孩童,顿时起了探问的心思。
“几年不见,元直兄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并非这个孩子的生父,”徐庶仍是直来直往的脾性,坦言道,
“只是在来此的路上,受他病重的父亲所托,照拂一二。”
说到这,徐庶蓄须的面颊一皱,“我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惯了,着实不知该怎么照顾孩童,倒是让这孩子随我餐风露宿,在外受苦。”
徐庶生性不拘,喜好在外游历。在他为母守完孝后,这些年来,一直在各地云游,居无定所。
曹丕听了徐庶的话,即刻道:“城中有一处宅院,是我长兄所设,为无处可去的稚子提供容身之所。若义士有此需求,可将此子安置在那。”
徐庶心知曹丕这是误解了他刚才的话,出言解释:
“多谢二公子。这个孩子尚有亲人在世,就在许县。我正要依照他父亲的托嘱,将他送到亲人那。”
知晓了缘由,曹丕不再多问:“那便好。”
他背起长弓,询问顾至:“我正要去林中狩猎,先生可要同去?”
顾至看向一侧的郭嘉,郭嘉像是早有预料,直挺挺地往后倒,被眼明手快的荀彧扶住。
在荀彧几近无奈,仿佛在说“你二人莫要再闹”的目光中,顾至遗憾地收回目光。
“下回若有闲暇,再与二公子同去。”
曹丕行了一礼,翻上马背,带着侍从离去。
曹丕走后,徐庶捋下背负的包裹,打开,取出一只尺余长的小布囊。
“我在外远游时,遇上两位义士,他们托我将此物转交给顾郎。”
顾至接过布囊,低声谢过。
等回到家中,顾至第一时间将它打开。
布囊里头有一方信匣,一团用绸布包好的,尺余长的不明物。
顾至将信匣放到一旁,掀开层层包裹的绸布。
当藏在其中的物什呈现在眼前,顾至指尖的动作骤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外头的绸布重新包了回去。
动作虽快,但刚才那“惊鸿一瞥”,已足够他看清此物的真实面貌。
正是一大一小两个“熊猫头”的人面陶像,摆出哼哈二将的架势,将丑绝人寰的艺术展现得淋漓精致。
陶像做得虽丑,看不清原貌,但面部刻画的神情颇为传神,令他似曾相识。
顾至让自己的双目缓了片刻,打开信匣,取出上头的缣帛。粗略一扫,果然在信的末尾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
甘宁与郭泽。
[顾郎敬启:
久未通问……]
信上的内容非常简短,只有短短几列,大意是:许久未联系,近日可好?我们如今在江东跑活,结识了一位很有趣的朋友,托他的福,给你送一件礼物。以后见到陶像,就像见到我二人。萍水相逢,遽然半生,有缘再会。另,昔日受托,还有一封信,如今一并交给你。
顾至重新查看信匣,在底部瞧见了另一封折好的缣帛。
他放下手中的书信,取出匣中的另一封。
那片缣帛看上去已有了一些年头,表面泛着黄,但干净整洁,似被妥善保管了多年。
上方的折痕清晰而深刻,多年来从未被人查看的缣帛在顾至的手中展开,现出墨迹。
这片缣帛上只写了一句话。
[从心所欲。]
第161章 酒垆
这些字迹十分眼熟, 每一个笔画都出自他的手笔。
确认了来源,顾至开始思索这四个字的蕴意。
过去的他,究竟想传递一个怎样的讯息?
“从心所欲”, 出自《论语》为政篇,原句是“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句话究竟是让他“从心所欲”,还是……在传递着提醒?
“从心所欲,不逾矩……”顾至反复念着这句话, 心中有了计较。
第二日,郭嘉拖上顾至几人,以“老友重逢, 宜聚饮”为由, 邀请徐庶到城中酒垆一叙。
因为昨日已经答应郭嘉, 允许他休息一天, 顾至没有大清早翻墙挖人,反倒是被犯了酒瘾的郭嘉扰了清梦。
想着郭嘉还在吃药锻体,调养身子, 荀彧现出几分不赞同之意。
顾至原本也打算出言制止,但他想起昨日那封写着“从心所欲”的尺素, 又想起张机临走前留下的“心气舒畅, 可扶正祛邪, 百病不侵”的提醒,最终转了口吻。
“骡子拉久了也得透透风,何况是奉孝?”
“哪怕明远是在损我, 这一次我也得高呼‘明远说得极是’。”郭嘉郑重其事地说着,转向荀彧,
“俗语道, 琴瑟当同调,鸾凤当和鸣,文若应当不会与明远对着干吧?”
顾至瞧不得郭嘉抖擞着反问荀彧的模样,先一步截断郭嘉的话:
“文若所虑不无道理,奉孝哪怕要放出去透风,也只能饮上三杯。”
因为一时口快,不慎搬起石头砸脚底板的郭嘉仰天一叹:
“罢了,三杯就三杯。”
几人随着郭嘉来到城内的酒肆。灰色的土垆上并排陈列着深褐色的陶罐,整齐如一。
沽酒的店家是一个小眼宽眼的中年人,坐在垆后,摇着树枝驱赶飞蚊。
郭嘉赫然是此间的熟客,一进门,那耷拉着眼,仿佛随时能睡着的店家就抬起了头,一改无精打采的模样,朝郭嘉熟络地打了个招呼。
“郭郎君,几日未见,还以为你已离开许都。”
郭嘉笑道:“店家的酒分外醇香,让人念念难忘,纵是我离开此地,也该想着办法回来,再尝店家的手艺。”
沽酒者笑了笑,显然早已习惯郭嘉的这些腔调。
他没有接话,看向郭嘉身后。
“这几位是郎君的朋友?”
“自然。”郭嘉找了个空位坐下,招呼几人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