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店家这儿的酒好,今日特意呼朋引伴,来这畅饮一番。店家可要拿出你们这最好的酒,让我这几位朋友好生品鉴。”
“必不敢让几位郎君失望。”
徐庶率先在郭嘉对面坐下,顾至与荀彧、戏志才稍落后一步,一同入座。
沽酒者挑了一坛封着泥的酒罐,掀开顶部的泥封,放在灰炉上机暖酒。
肆中的帮工端来一碟佐酒的小菜,放在垆前。
酒液翻滚的动静细微难辨,与风声混在一处,难以区分。
除了郭嘉,其余几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他们听着郭嘉对这一处酒肆的介绍,偶尔出声询问,倒是显得悠闲而静谧。
顾至看着墙角那两只绕着干柴打架的田园犬,听着耳旁扬扬的话语,忽然觉得时间若是停留在这一刻,倒也不错。
体型偏大的黑犬在斗争中落入下风,夹着尾巴往垆边跑。
顾至的目光顺势随着黑犬往东侧走,正巧在那个方向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郭嘉也被哀嚎的黑犬引走了部分心神。他朝着犬吠传来的方位投去目光,看到黑犬缩在一个白衣文士的腿边,不由停下话题。
“那不是祢光禄吗?”
众人闻声望去,果然在酒肆的角落见到一位“老熟人”。
祢衡独自坐在最角落,穿着一身未染的素色常服,未戴发冠,与往日矜傲高亢的模样大相径庭。
黑犬缩在他的脚边,他未作驱赶,只一味饮着酒。
另一只凶悍的灰犬跑来,冲着他狂吠,他也听若未闻。
郭嘉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倒是有几分感慨:“听闻祢光禄这些时日称病告假,已一个多月不曾参与朝会,亦不曾到衙署点卯……竟是在此处饮酒。”
荀彧因执守尚书令,消息比郭嘉更灵通一些。
“祢光禄昨日已交还印绶,上书请辞。”
这个消息让郭嘉颇为意外。顾至也没想到,一直以来积极入世,骂尽可骂之物,从未生过退缩之意的祢衡,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挂印辞官。
徐庶与祢衡素不相识,不知对方的脾性,只盯着他那身素白的长袍。
未经染色的白衣通常见于普通百姓,可眼前这人的衣袍,并非寻常百姓穿的短衣,而是士人的衣制。
这别扭的一幕,与其说对方是因为恢复白身而穿白衣,倒更像是……在替什么人服丧。
可服丧之人,又怎么会过来饮酒呢?
与徐庶一样,顾至也发现祢衡身上的违和之处。
据他所知,祢衡家中早就没了长辈。能让他自愿守孝的,恐怕只有为臣之纲的天子,以及比他年长、与他亲如一家的孔融。
如今刘协和孔融都活得好好的,孔融虽然犯了事,但曹操只治了他的罪,并没有要他的性命……祢衡这丧是为何人而服?
不期然的,顾至想起刘协那天与他说过的话。
汉室早已残喘难续,了无希望,连刘协都生了几分认命之意。
祢衡……莫非是在为汉室服丧?
带着几分复杂难辩的感触,顾至蓦地看向身侧。
荀彧神色平静地望着原处那道被狂犬包围的白色衣影,似察觉到身边的视线,他侧过脸,凝视着顾至的双眸,低声问询。
“怎么了?”
“无事。”顾至下意识地回道。旋即,他想起缣帛上的提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待回去再提。”
若隐若现的烦闷引得口中生燥,他提起手边的酒壶,正要斟饮,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盖住陶杯,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缓而温柔的提醒。
“饮酒伤身。”
荀彧抬袖起身,从炳烛那接过一只绘漆扁壶,开启壶盖,往陶杯中注入。
似有若无的白烟袅袅散开,陶杯中的液体清澈见底,与郭嘉等人杯中的清酒并无什么不同。
顾至接过荀彧递来的杯盏,抿了一口,温热的流体划过口腔和咽喉,没有留下任何明显的气息。
“……”
好一杯四十度上下,全无杂质的温白开。
原先的所有焦灼之感都被手中的白水扑灭,顾至面无表情地饮着水,默然无言。
因着郭嘉对这家酒肆的青睐,在听了那么多遍甚是洗脑的赞誉后,顾至也对这些酒水生起了一探究竟的想法。他倒是想尝一尝滋味,浅尝辄止,只可惜还未付诸实践,就已付之东流。
郭嘉原在观察一人二狗的热闹之景,冷不丁瞧见身边二人旁若无人、交头接耳,郭嘉当即收回目光,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这一清嗓,不仅打断了顾至荀彧二人的对话,也引来祢衡的注意。
祢衡起身,绕过两条家犬,在店家那结完酒钱,负着一袋半臂长的行囊,走到顾至等人的身前。
“早前多有冒犯之处……”
祢衡抬手行了一礼。像是不擅长与人告罪,他直着手,卡在半空,半晌才续接下文,
“承蒙诸位不计前嫌。”
他这一礼行得生硬,却又延续得格外漫长。
最终,他并袖站在顾至身前,深深一拜。
顾至抬着他的臂膀,阻止了这一礼。
“祢处士欲往何处?”
祢衡身形被阻,僵持了片刻,他没再坚持,缓缓起身:
“我打算离开许都,到各地走一走。”
徐庶对祢衡的过往一无所知,见他与顾至等人相熟,又有云游之意,素来仗义,心肠炽热的徐庶不由出言相邀:
“徐某亦准备四处游历,这位处士若不嫌弃,我二人可结伴同行。”
不等郭嘉朝徐庶投去诧异而敬佩的目光,祢衡已开口回绝。
“多谢好意,但我只想求个清静,不便与义士一道。”
他的说话风格仍然直来直往,不会拐弯,容易得罪人。
但,只有他们这些“老熟人”知道:比起从前,祢衡的措辞已客气有礼了许多,他确实也变了,变了不少。
众人沉淀着极尽复杂、各不相同的心绪,彼此对视。
郭嘉抬起面前的酒杯,分予祢衡一盏,敬酒。
“山高水长,祝君安好。”
其余人亦高举杯盏,以此饯别。
祢衡低头掩去面上的异色,举杯回敬,一口饮完杯中的酒水。
他转过身,步履如飞地离去,没有停留。
那只落败的丧家之犬怯生生地跟在祢衡身后,跟了一路,最终停在破旧的竹棚边,呜咽了两声,没有继续跟随。
从始至终,沉默饮酒,未置一言的戏志才,见顾至蹙眉目送祢衡的背影,低声劝慰道:
“祢正平与陈公台性格相仿,不同流俗。就此离去,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道理,顾至自然明白。
他将孔融的罪证递交给祢衡,就是在逼祢衡退出这个是非之地。
至于祢衡今后的命运……将由祢衡自己决定,与他再无瓜葛。
刚才,让顾至蹙眉思索的,并不是祢衡的未来,而是这个世界的走势。
第162章 昏礼(上)
至今为止, 被他谨慎影响的人物,各自走向了与原著不同的轨道,暂时没有出现翻车的迹象。
他不能保证自己的抉择万无一失。但经过多年以来的暗中部署与不计其数的尝试, 他至少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对翻覆“结局”这件事有了更多的把握。
回到家后,顾至向荀彧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他们二人自当“从心所欲”,不必在意世俗的束缚。
可在从心所欲的同时,亦不该执着地冲破世俗划分的界限。
“圣人道, 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的‘不逾矩’,并非是画地为牢, 任自己被绳墨所拘, 而是如鱼在水, 不入干涸之田。”
“从心所欲”是为了让自己过得舒适, “不逾矩”也是同样的目的。
大张旗鼓地打破规则,那便是主动招惹麻烦。既然是招惹麻烦,又怎么能“从心所欲”?
“正如主公所言, 勿‘贪虚名而惹实祸’。文若与我的情谊,天知地知。我二人当定下终生, 但这终生之事, 无需让不相干的人知道。只需告知亲友, 邀请亲近之人赴宴,由亲友、天地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