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多言,荀彧便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荀彧明白顾至的选择发自真心, 更明白这番选择是为了荀家所虑。
他低叹一声,伸手抚过顾至的面颊:
“一切尽如阿漻所言。”
因着顾至与荀彧二人都是男子,未有先制, 昏礼便由两家磋商,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了修改。
顾至这方由戏志才出面,荀家则由与荀彧的几个兄长安排。
先是筹备阶段。
经过修改,第一日,先由双方“家长”各自找尊者当说客,到对方家中请礼。待双方分别同意后,各自的“家长”携双雁登门请礼,此为“纳采”。
纳采过后,便是问名。双方互通书信,询问彼此的姓名,生辰。
问名过后,开始纳吉,即挑选吉日。
接下来的纳征、请期,都由两家共同商定。
顾至与荀彧在许都的住宅本就相邻,中间那面墙上被顾至开了扇门,等屋舍重新安排,修葺完毕,约定的昏期也已步步迫近。
当天,两人都穿着玄端,省去乘车、接迎的步骤,站在院内。
“雁呢?雁在哪?”
郭嘉作为双方共同的贵宾,在院中忙碌走动,
“新人当手执鸿雁,以此为礼。旁的都可以省,这等吉利的瑞兆可不能省。”
炳烛同样忙得头晕目眩,听到这话,他急急忙忙地冲进庖房,从木笼里揪出两只活蹦乱飞的大雁,一边被肥硕的翅膀拍脸,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回院子。
“雁来了!谁来搭把手?”
“仔细着些,千万别把雁弄伤了。”郭嘉正想接过大雁,突然想起旁的事,在院子一角的木箧中来回翻找,取出两条红绸。
“快,你二人赶紧将雁的腿脚绑上。”
郭嘉分别将两条细窄的绸缎塞在顾至与荀彧的手里,见两人站在原地,愣着不动,郭嘉先将顾至扯到炳烛面前,又回去攘了荀彧一把。
顾至觉得自己仿佛在云层中走,对眼前这番热闹景象感到恍惚。
他慢半拍地想起郭嘉的话,连忙将红绸推向大雁的所在。怎料炳烛抓来的这两只大雁过于活跃,一左一右狂烈地拍动翅膀,不仅将炳烛的头发扇乱,还拱起背,伸长脖颈,瞅着人就啄。
顾至眼疾手快地避开大雁的袭击,却在挨挤中,不慎与靠近的荀彧碰了额头。
疼痛感还未传达,已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前额。
“无事吧?”
“无事。”
在满院子的雁鸣中,郭嘉按住灰雁的爪,试图商量:“雁兄,别动,只是一场仪礼,等会儿就将你们放飞,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惹事。”
又对着一旁大喊,“某两人是怎么回事,雁公子还在等着呢,现在还不到某两人互诉衷肠的时候吧?”
顾至无暇与郭嘉斗嘴,侧身站在荀彧身旁,两人一起手忙脚乱地将红绸系在灰雁的腿上。
等红绸在两只灰雁腿上绑好漂亮的结,顾至手心已沁了些许汗渍。
他无意识地看向身侧,却见荀彧也正往他的方向看过来。
两人在灰雁扑腾的翅膀下对视,顾至率先移开目光。
两家的家长正在外头招待宾客,不多时,大门被由外而内地推开,受邀的宾客各自携着厚礼,踏入院中。
先踏入院中的是曹操,稍后一些,是两家的家长,以及这两个月刚被召回的曹仁与夏侯惇。
再往后,是曹昂、曹丕两兄弟,徐庶,荀攸,以及从旁护卫的典韦、许褚等人。
来宾各自送上贺礼,在院中事先安排好的席位坐下。
一段时间没见,曹操看上去精神了许多,鬓角的些许白发重新晕上黑色。
他在最中间的客位入座,曹昂与曹丕一左一右地坐在他的身侧,曹仁与夏侯惇坐在第二排,沉默观礼。
荀悦与戏志才作为两家的长辈代表,各自捧着镂着柿蒂纹的青铜双鹤长颈盥盆,站在两侧。
“请新人行沃礼。”
炳烛将扑腾乱飞的双雁放生,一边捂着凌乱的发髻,一边匆忙主持。
顾至与荀彧并肩走到盥洗盆前,与各自的新长辈正面相对。
荀悦的目光平静而和蔼,顾至只与他对视了一息,便垂眸看向前方的盥盆,拧干盆中的纁色绸布,洁面洗手。
不远处的荀彧亦与戏志才迎面而立,相顾无言。
清水流淌的声响在此刻这个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清晰可闻。
等两人行完沃礼,炳烛与郭嘉各自接过绸巾,同时唱礼。
“新人互拜,齐同钧洽。”
尽管顾至已事先预习过今日的流程,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难以控制掌心的薄汗,向前挪动的步伐也像是绑了两根硕大的树枝,说不清的别扭。
荀彧本在稍落后几步的位置,倏然,几个大步向前,右手穿过玄色广袖,隔着另一只晃动的袖摆,抓住顾至的掌心。
丝滑的布料在掌心划过,顾至还未回神,就已被捉住左手,隔着薄如蝉翼的绸衣,感受着另一只手的温暖与力量。
“走吧。”
平静的声音一如既往。
既像是眼前的邀请,又像是未来的预告——
他们已携手走过这么远的路,今后亦要并肩前行。
不管前方是喜堂还是灵筵,都会一起走下去。
恍惚间,两人已走到堂中,执礼对拜。
对拜之后,穿着齐整的侍者端上绘着双鱼纹的漆盘,趋步上前。
盘中放着一碟,碟中盛着一块炙肉,两边各有一双玉箸。
“请二位郎君分食炙肉。”
等两人浅尝了一口,托着炙肉的侍从退下,另一个举着巨型金绘缠枝纹漆盘的侍从上前。
这位侍从走得缓慢而谨慎,似乎担忧盘中之物倾倒。
待侍从走近,众人终于看清盘中的东西。
盘中放着一只剖成两半的匏瓜,匏瓜两头系着长线,里头盛着透明的清酒。
青色的匏瓜,内壁是清晰的柳黄色,酒液随着侍从的步伐轻微晃荡,搅开细碎的波纹。
“请新人共饮。”
匏瓜正是合卺礼的容器,苦匏内盛着甘酒,二人对饮,至此分甘共苦,休戚与共。
天色微暗,堂内已点了铜灯,幢幢摇曳灯影在地面落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顾至饮了杯中的清酒,甘甜的味道缠绵唇齿,仿佛勾起相同气味的回忆。
从相识之初的记忆,到多年的相处,一直延伸到今日。
微烈的酒气在喉间翻涌,带来几近呛咳的冲动,被他勉力按下。
借着昏暗的灯光,顾至微微昂头,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容。
十多年过去,荀彧与他初见时并无太大的分别。光阴似乎在他的身上驻足,只缓慢地滚躺,沉淀愈加醇香的酒气。
他的眉眼一如当时,只眼窝随着时间的流逝,深邃了些许。
此刻,这双清澈如初的眼瞳,正温柔地望着他,笑吟吟地抬袖,替他揾去唇角的酒渍。
原本坐在院子中的宾客不知何时移步到堂屋内,顾至也不曾注意,只全部心神都在眼前之人身上。
曹仁与夏侯惇从未见过男子之间行这合卺的礼节,眼前这一幕让他们生出几分怪异之感,不由偏过头,对视了一眼。
你早就知道今日这是什么酒宴?曹仁锁着眉,逼视询问。
我怎知?夏侯惇不耐地啧舌,克制着,没有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响。
我只知这是喜宴,过来讨一杯酒喝,别的一概不知。
两人眉眼交流了片刻,难忍奇异之感,探寻地看向其他人。
不管是曹操父子,两家的长辈,还是典韦许褚等人,都神色平静,面带笑意,仿佛这一幕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本身也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场面。
曹操和荀悦也就罢了,他们本就善于掩藏,从不轻易展示喜怒。
可就连典韦、许褚这等直来直往的武者都对此心平气和,不以为奇……莫非真的是他俩大惊小怪?
曹仁与夏侯惇不免开始反省自身。或许,是他们在外带兵太久,已与许都的诸事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