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碎的小雪逐渐聚集,炳烛见此,忙让人搭了一个竹架,取下屋中细纱壁衣,搭在竹架上,组成一个临时的篷帐。
白雪轻飘飘地落在细纱上,悄然无声。
曹操望着篷外飘扬的雪,再望向眼前被白烟缭绕的热锅,难得感受到久违的平和与安宁。
“确是巧思。在雪中食着咕咚锅,竟别有一番滋味。”
曹操难掩感慨,一低头,刚下刚熟的肉片已被无数筷影捞了个精光。
“……”
一瞬间,曹操怀疑自己年老眼花,产生了错觉。
他迟疑地看向旁侧,所有人碗中都不见肉片,唯有腮帮子鼓动,似在咀嚼。
察觉到曹操扫来的视线,曹丕当即咽下口中的羊肉卷,若无其事地坐着,表情严肃得仿佛在研究经史子集。
曹操沉默了片刻,看向端起新的竹盘,准备下菜的炳烛。
鲜红的羊肉卷翻滚入锅,在捞勺上沉浮。曹操捏紧竹筷,在心中数了十息,待肉褪去红色,瞬间出筷。
又是十几双筷子齐出,残影交织。等曹操的筷子落入镬中,锅里已清清爽爽,只剩骨汤,再无一片肉影。
曹操的筷子在汤边停留了两息,缓缓收回。
捞到两片肉的典韦止住筷,见曹操没夹到肉,浑厚道:“主公,我这筷子还未用过……”
同样抢到两片肉的曹丕停住即将入口的竹筷,观察着曹操的神色。
“卿只需饮酒、食肉,此间唯有食客,没有主公、臣属之分。”曹操慢声道。
倒不是曹操顾及着颜面,不愿接受典韦的好意。他走这么一遭,并不是为了抢食而来,若在这时候搬出主公的身份,只会让在场的人束手束脚,扫了兴致。
“享用咕咚锅,先到者得,莫要坏了规矩。”
曹操唯恐其他人因为他的出现而不自在,郑重地强调了两回。
坐在对面的郭嘉咽下碗中的最后一块肉,单手举起杯盏,朝着曹操意味深长地一敬:
“主公安心,可要记得刚才说的话——先到者得。”
曹操与郭嘉极为熟稔,知晓他的脾性。听郭嘉这么一说,曹操心中顿时生出些许不妙之感。
接下来的几次涮菜,曹操都落后一步,几次与肉片擦肩而过。
勺光筷影中,曹操只夹到一片胡蒜,晃晃悠悠地收入碗中。
他这才算是深刻体会到郭嘉那句“安心”的寓意。
他确实是多虑了,眼前这些人,绝不会在“筷子”的功夫上与他客气。
已多年不曾在这些小事上耗费心神的曹操,此刻难得生出了较劲的心思。
他抓紧竹筷,少许昏花的双眼牢牢盯着沸滚的汤镬,找准时机伸筷。
终于,一片羊肉落入他的筷中,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畅怀的大笑。
氤氲的热气中,笑声还未停歇,往回收的筷子俄然颤动,尚未夹稳的羊肉从两只竹筷的中央滑落,孤独地跌在地上。
开怀的笑声戛然而止。
曹操望着自己持筷的手,又望着地上混了尘土的肉片。
“孤确实是老了。”
带着几分怅然的话语传入顾至的耳中。同样的一句话,比起几个月前半真半假的感慨,少了几分伪饰,多了几分神伤。
顾至望着曹操平静而沉落的神色,避开郭嘉悄然伸来的竹筷,将捞到的肉放入荀彧的碗里。
不过片刻,曹操便已恢复笑意。
他正要说几句话,将方才的插曲带过,倏然,一双长筷携着几片肉卷,落入他的碗中。
曹操看着碗中多出的羊肉,将目光投向长筷离开的方向。
曹昂一语不发地收回竹筷,垂眸望向前方,不曾与他对视。
顾至这才出声:“此间没有主公、臣属之分,却有父子、兄弟之情。”
郭嘉持着蠢蠢欲动的长筷,悄悄伸向荀彧那盖着几层肉山的陶碗:
“说得正是,有言道,‘父子之道,天予之’。早年父为子啄食,老年子为父解忧,此乃人伦之道,亘古之理。”
嘴上说着道理,手上亦不落空,即将冲向鲜美的羊腩。
只可惜,在成功落箸的前一刻,另一双筷子坚若磐石地拦住他的筷身,不让他再进半寸。
顾至截住郭嘉的小动作,语气透着凉意:“主公与司空,正是天授予的父子人伦。只是我想不透,某些人并非父子,为何要把长箸伸向别人的碗中,莫非,是想当场认父?”
郭嘉笑着道:“若明远想找个嗷嗷待哺、爱饮酒食肉的好大儿,我便是吃个亏,喊你一声‘义父’又能如何?”
说罢,透着狡狯的眼转向旁侧的荀彧与稍远一些的荀攸,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只需喊一声义父,就能立时得到两个义父,一个义兄,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荀攸抬头扫了郭嘉一眼,听而未闻地饮酒。
因着曹操在场,戏志才对这场风波不置一词,只是从锅中夹了一串蜀椒,放到郭嘉碗中:
“听闻郭祭酒时常齿痛,蜀椒有医治齿痛的功效,郭祭酒宜多食之。”
郭嘉端着盛满蜀椒的碗,笑容微僵,竟觉得后槽牙真的开始痛起来。
荀彧坐在三人之间,无奈轻叹。
他将视线投向稍远处,与曹操对坐而望。
“主公,可要再饮一杯?”
“有劳文若。”
酒香混着清寒的冷气涌入鼻腔,曹操盯着杯中注满的热酒,忽而想起许多年前,他的父亲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夜,将他抱在膝上,用沾了椒酒的长筷,在他嘴角轻点。
——“吉利,吉利,自当吉祥常利,平安长寿。”
酒的热气逐渐涌上头顶,在双眼被酒气熏得发酸的前一刻,左右两侧各递来一只酒杯。
曹操抬眼,望向两个逐渐年长,已然成为人父的儿子。
“祝阿父,长寿安康。”
“愿阿父寿比长松,乐以忘忧。”
曹操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神色隐有动容。
还未等他放下酒杯,握住长子与次子的手,曹昂与曹丕同时放下酒杯,提筷倾身。
十几双筷子整齐划一地落下,收回。
刚烫熟的整锅肉片,再次被一抢而空。
这一回,没抢到肉的仍然只有曹操。
曹昂与曹丕各有收获,分别给曹操夹了两片肉卷。
抢到一筷子肉的郭嘉将肉卷吹凉,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揶揄:
“还是主公好,有两位公子惦记着,不像我,孤家寡人,想认个义父,还要被‘为难’……”
荀彧见他说得过火,夹起一只刚端上的面点,放到郭嘉碗中:“奉孝若是非要认我这个义父,倒也未尝不可。”
“……”郭嘉能面不改色地与任何人玩笑,随时顺杆而上。唯独荀彧陪他一同“玩笑”时,他浑身都不得劲,满耳都是示警的钟声。
“咳……倒也并非那么想认。”
三两句岔开话题,待新一轮的羊腩与肋排煮好,郭嘉眼疾手快地落筷,却在即将夹中目标的前一刻,被另一双筷子精准地截走。
曹操顺利地从郭嘉手上截胡,将羊腩一分为二,分别置入曹昂与曹丕的碗中。
迎着郭嘉略有几分怔愣的视线,曹操只是淡声回应:
“奉孝这是怎么了?莫要与孤客气。”
自从苦练用筷的技艺,郭嘉已鲜少失手,几乎只在顾至手上吃闷亏。
如今被曹操打了个措手不及,郭嘉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亦升起了几分战意。
“先到先得,我自然不会与主公客气。”
新一轮的肉腩下锅,郭嘉与曹操专盯着对方争抢,将其他人抛在脑后。
两个加起来接近百岁的人,此刻像是不到十岁,任由汤水飞溅,只为了从对方所夹的肉腩上撕下一块肉来。
顾至取过炉上用来掌火的蒲扇,为荀彧挡住飞溅的汤水。
荀彧则将顾至持扇的手握在掌中,不让滚烫的骨汤落在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