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重要军备,格外珍贵。如今失而复得,蔡阳特意寻来,向这个“捡”到马的“士兵”道谢,倒也合乎情理。
曹仁通情达理地想着,目中带着淡淡的恍然与理解。
得亏裨将蔡阳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不然多半会一口老血喷出,溅三尺高。
曹仁和缓地问:“你与蔡裨将相识?”
郭嘉有问必答:“目前算是认识了。”
目前?
曹仁正觉疑惑,就见郭嘉嬉笑间多了一分认真:
“敢问将军,若在贵军军中行窃,盗取马匹,按照军律,该如何处罚?”
这个问题听着有几分怪异,曹仁不由多打量了对方一眼:
“若在前汉,盗马者当处以极刑。若未遂、未造成严重后果,当髡发刺面,流徙苦役。”
“若有难言之隐,且事后主动归还财物,解囊赔偿呢?”
曹仁陡然意识到什么,沉静的视线微晃,偏向顾至的所在。
这个年轻人似乎与顾至关系匪浅……
“若能改邪归正,将功抵罪,以钱赎刑,则笞二十,以儆效尤。”
曹仁咽下诸多军律,只说了这么一句。
连“处以极刑”都能笑呵呵地听着的郭嘉,在听到“笞二十”几个字时,神色缓慢而深刻地裂开。
“笞二十?”
郭嘉皱着脸,脑中闪过木板、竹板的狰狞样貌。
他素来不喜疼痛,对他而言,笞刑与极刑几乎没有区别。
裨将蔡阳回过味,差点将手上的钱袋子抛了出去。
他连忙抓紧布绳,趋步走到曹仁跟前。
“将军,这是赎刑的钱。”
蔡阳心中敞亮。战马既然回来了,就不算大事,曹仁将军字里行间也有大事化小的意思,他得把这个台阶续上。
虽然他没有见过顾至的本领,可既然曹操、曹仁对他颇为看重,他也不能把顾至身边的人得罪了。
两边都在息事宁人。顾至瞧出名堂,没有开口澄清“郭嘉与他不过刚刚认识”这件事,放任事态自由发展。
本来事情到这就已经可以揭过,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就连作壁上观的顾至也怔了一下——在曹仁伸手去借钱袋之前,郭嘉突然眼明手快地取回钱袋,把那一小串铜板丢给蔡阳,剩下的揣回衣袖。
“还是‘髡发刺面,终身苦役’吧。”郭嘉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颇有引颈受戮的意味。
曹仁&蔡阳:?
蔡阳抱着铜板串,忍着一言难尽的心情,委婉暗示:“即便是笞刑,也有轻重之分……”
虽然擅自夺马,须得严惩,但郭嘉在事后主动归还,积极认错,既赔了钱,又在营中有“后门”……且并未酿成严重的后果,难道执刑人真的会没眼色地把他往死里打吗?
在无原则性过错的前提下,一切都可灵活变通。
蔡阳说得既委婉又浅显,就差直接告诉郭嘉,一会儿的笞刑就是走走过场,最多留点淤青,破点皮,绝对不会把他打得皮开肉绽。
郭嘉却似听不懂一般,拔出荀彧送给他防身的那把短刀,将颈边一缕长发斫成两段。
蔡阳神色大惊,没想到对方竟然来真的。
“髡发已毕。”
郭嘉收起匕首,转向曹仁,
“听闻顾郎也是孟德将军关押的囚徒,子孝将军可把我一起关入牢中,也好有个伴。”
始终面不改色的曹仁终于目露惊讶,再次看向顾至。
他只知顾至曾带兵帮助曹操解围,却不知……顾至竟是曹操关押的囚徒。
顾至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局外之人。可看他安稳不动,毫无惊疑之意的眼瞳,曹仁心中有了计较。
郭嘉方才所言,怕是真的。
曹仁内心庞杂的思绪,顾至一无所知。
对于郭嘉将他拉下水的行为,顾至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可有可无地为自己争取单间的权利。
“浑说什么,曹将军家中屋舍众多,难道还能让我们两个挤在一间?”
郭嘉摇头:“纵然曹将军家底丰厚,但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之处,还是能省则省。”
蔡阳听得恍恍惚惚,神色茫然,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主动要求成为囚徒?这两人为什么能如此旁若无人地商量是要住单间还是双间?
片刻失神后,曹仁很快缓了过来。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一个士兵小跑着来传讯。
“先生,主公找你一叙。”
顾至抬起眼,发现小兵盯着的是自己。
“……”
将新获得的水囊、匕首都放入马背的褡裢里,又将马匹交给旁人看管,顾至跟着士兵往树林深处走。
他来到曹操休憩的地方,那儿已经扎好了营帐。
曹操带着部曲仓促逃亡,自然不会准备营帐之类的物什,这些都是曹昂提前准备好,安放在附近的。
徐质那边也在扎营,先前还派人过来询问——他们把分到手的扎营材料细细数了,足够分出一个小单间,等营帐扎好了,顾至要不要过去休息。
顾至没有拒绝,只等着曹操这边的事结束,早点去睡一觉。
士兵把顾至送到目的地,与两边的守卫说明缘由。
顾至还没有进营,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人声。
那是荀彧的声音,很好认。
“……彧有一好友,刚过及冠之年,但智略过人,乃奇佐之士。”
守卫恭敬地掀开帘子,顾至道了句有劳,抬步踏入营帐。
曹操整个心思都在荀彧口中的“人才”上,察觉到有人进入,只匆匆地瞥了一眼:
“是为何人?可愿在我这儿屈就?”
荀彧朝顾至微笑颔首,复又看向曹操,肃然敛容:
“这位友人姓郭,名嘉,正巧在新兵的队中。只是他杜门不出、藏锋于内,行事略有几分放逸,主公若要招揽,怕是要费一些心思。”
曹操大喜:“那便快快将郭处士请来——”
旁听已久的顾至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明显。
他找了个地方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曹操本能地觉得顾至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但以往的经验让他不愿开口询问,唯恐又一次自讨没趣。
他只当自己没听到,派人去请郭嘉。
很快,曹操就知道顾至为什么要笑了。
只听侍从回禀道:“郭处士不肯来。他说他刚刚成为将军的囚徒,正是要‘安分羁押’‘妥当表现’的时候,岂能随意出来溜达?”
如果不是肯定自己现在没有犯头风病,曹操一定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病入膏肓,出现了幻听。
侍从传递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组合到一起,就像是《河图》《洛书》,玄妙得难以理解。
他转向顾至,很想问一句:是你教的?
荀彧亦是一怔。
郭嘉行事不羁,却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胡闹。
此次重逢的所有细节在他脑中汇聚,最终停留在一匹不甚起眼,但颇为膘壮的战马上。
“奉孝的那匹马……”
对上荀彧投来的目光,顾至望着那双跃动着烛火,更显清透的眼眸,不期然地想起那袋黄岑水。
带着少许甜味,少许涩味,回味悠长而奇异。
“郭士子的那匹马,来自蔡裨将。”
他解释得并不清楚,但荀彧与曹操都听懂了。
荀彧道:“此事亦有我之故,不知奉孝会受何种惩罚?”
曹操立即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来人,将我的那匹马牵给蔡裨将,再与子孝说道说道……”
回信的士兵面露为难:“主公,并非子孝将军拿着不放,非要关押郭处士,而是郭处士主动提出……要在囚牢中赎罪,与顾先生一同服役。”
顾至又一次感受到来自曹操的瞩目。
那目光似乎在说:真的不是你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