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张口即答:“亲佞远贤,贪利赖宠,鼻子朝天的硬气。”
只看这毫不犹豫的笃定,就知道曹操全然看不上陶谦,对陶谦多有不满。
这还是在陶谦尚未害死曹操父亲的情况下。
“张闻,陶囷,他们都是陶谦的部下。我与将军的纠葛,只有少部分人知晓。”顾至据实道,
“信匣之事,哪怕并非陶谦亲自所为,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与陶谦有着小嫌隙,将军与陶谦有着大嫌隙。光从这一点来看,我与将军确实是同道之人。”
先不提陶谦逼迫、蒙骗原主这件事,单说原主的死,就与陶谦有着莫大的关联。加上今天这场莫名其妙的算计,让他白高兴了一场,他与陶谦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曹操正欲开口,听到帐外传来动静,下意识地停住。
侧耳聆听,是长子曹昂在与士兵说话。
曹昂领了曹操的命令,忙碌了一晚,带着部将清点、安排士兵,直到现在才抽出闲暇,来找曹操汇报诸事。
不多久,曹昂踏入营帐。
发现顾至也在帐中,他不由一怔。
“看来我来得不巧。”
他似懊恼,似感慨,将目光转向顾至身侧的糗饵。
那一刻,曹昂的神色发生了质的改变。
顾至:……
大公子,别随便脑补。
曹昂在曹操和顾至的南侧坐下。
待到坐好,他从革囊中取出一块干粮,往顾至面前一递。
“……”
顾至觉得自己理应抹掉一些奇怪的刻板印象,可转念一想,这种事毫无必要。
考虑到今晚这具身体的能量消耗,以及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变故,他顿了一顿,还是接过曹昂手中的那块干粮。
拿到手的才是最实在的,旁的都是过眼云烟。
曹昂将清点核计的结果报告给曹操。即使已经在极力掩藏,可在座的两人还是能够看出曹昂心情不佳,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双瞳此刻黯淡了不少。
曹操往日里总要求长子独当一面,很少管过他的心事。
只是今日到底与往日有所不同,曹操几经思索,破天荒地表达了关怀:
“怎么了,子脩?有心事?”
曹昂先是摇头,复又点头。
“留在温县的部曲背叛了半数。倒戈之人如此之多,我有些担心大父那边……”
曹昂口中的大父是他的祖父,曹操的父亲,大长秋曹腾的养子——曹嵩。
董卓为祸朝纲,曹嵩避乱而逃。
当曹操在关东起兵时,曹嵩已经带着幼子与部曲跑到千里之外的徐州,入琅琊国避难。
作为家主,曹嵩走之前带走了曹家绝大部分家财与人手。
他身边的人与曹操身边的人一样,都是跟随他们曹家许多年的老部曲。
曹家因为大长秋曹腾的缘故,颇有家底,待底下的人不薄。
曹操自认从未亏待部曲,从来不曾与部曲离心,却没想到,这些人中有一大部分心怀鬼胎,竟禁不住其他人的三言两语,集体背叛。
连曹操这边都背叛了这么多人,曹嵩那边的部曲又如何可信?
顾至在一旁听着,没有接茬。
曹昂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所谓的部曲,说白了就是依附豪强的私人军队,虽说在世人眼中,部曲属于主家,一荣俱荣。但在乱世,生存压力增加,整个世道的平均道德水平就会直线下降。
利益熏心之下,吃着主家的饭,转头背叛,捅主家一刀,类似的事时有发生。
小说中就是这样。当曹操这边的事业进入正轨,曹嵩准备带着大量财产过来与曹操汇合的时候,他手下的几个部曲眼红曹氏马队中携带的巨额财富,和陶谦勾结,来了个杀人越货。
这也成了曹操与陶谦不死不休的导火索。
曹操显然也有这个忧虑。但他作为主帅,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不能自乱阵脚。
他只是镇定地对曹昂说:“此事我心中有数。方才我已写了一封书信,等天亮后便派人送去琅琊。”
琅琊国在徐州,挨着黄海,与河内郡相距甚远。
就算快马加鞭送去,至少也要个把月。曹昂固然心急,却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待。
心中解决了一桩事,曹昂的面色稍稍转好。
然而知子莫若父,曹操看出曹昂仍有心结未解。
因为今夜的结果不算太糟,顾至又替他除掉了投毒事件的主谋,曹操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便也有了继续开导曹昂的心思。
他问曹昂:“还有什么烦心事,不如一吐为快。”
曹昂沉默不语。
曹操鼓励道:“今日只有我们三人,子脩直说便是,顾郎并不是外人。”
……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顾至不由在心中腹议。
难怪郭嘉与曹操的性格差了那么多,却能够在史书和小说中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敢情这二位都是一类人——一样的不见外。
曹操这句“不是外人”盖下来,曹昂倒不好继续保持沉默了。
此时再沉默,就是坐实了曹操的那句话——把顾至当成外人。
曹昂略有些无奈,眼中似乎写着:阿父你真的要我说吗?
覆水难收,曹操虽然隐约有了不妙之感,却没有出声阻止。
最终,他听到曹昂问出了那个令他沉默的问题:
“阿父小时候佯装中风一事,可是真的?”
曹操:。
让你耿耿于怀的心事,竟然就是这个?
在“你夏侯叔只是顽笑”,“陈年往事不必再提”,“谁没有个年轻的时候”这三者之间,曹操选择了折中。
“此事说来话长。元让与我那时候都年少气盛……”
潜台词:你夏侯叔叔那时候做的事也很抽象。
曹操毫不犹豫地拉夏侯惇下水,引祸的本事格外老练。
顾至不由想起原著小说与《世说o语》中——曹操与袁绍一起偷新娘,最后独独坑了袁绍的往事,很想对曹大公子来一句:令尊小时候就是个山体滑坡,还有很多惊喜等着你发掘。
不管曹昂心里是什么想法,当着顾至的面,总要给老父亲留点头脸。
他笑着将这件事揭过,转而谈起了别的话题。
“我方才回来,发现营里热闹得很。派人打听,竟是十九叔麾下出了个盗马贼,正在接受审讯。”
曹操:……
曹昂口中的十九叔正是曹仁,而那个盗马贼……不出意外,应该指的是郭嘉。
顾至猜想曹操此刻的心声一定格外精彩。他愉悦地拿起饼,一边观赏曹操的表情,一边咔咔地啃。
曹操料想自己近日走了水逆,诸事不顺……但这也太不顺了一些。
跟随多年的老部曲接二连三地背叛;说是要帮自己的陈宫聊了几句天就走,没了音讯;招募新兵,先是背叛了一批,重招的一批又跑了大半。
好不容易来了个“奇佐之士”,竟然跟顾至一个德行!
他只想捂胸口。
曹昂本意是岔开话题,为老父亲铺个台阶,却没想到,贴心小棉袄的举动给了老父亲沉重一击。
正当曹昂察觉不对,因两人的神态而疑惑不解,门外传来一声散漫的低笑:
“‘盗马贼’来此请罪,还请曹将军召我入内。”
曹昂:……
在曹昂无声震动的视线中,营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体型瘦削,步履潇洒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自顾自地在几人身边坐下。
曹操与曹昂都把目光落在郭嘉的鬓角——那短了一截的碎发上,二人反应却是截然不同。
曹昂眼中的震撼之意渐重,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半截断发。
削发,耐罪也。
剃去鬓须,以示严惩。
曹操却像是舒了口气,起身道:
“这位便是郭士子吧?”
只削断了一截头发,而不是真正的髡发,看来这郭士子并非他所想的那般乖谬,反而擅长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