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断发受刑,代表他改过不吝、严守军纪的决心,是有胆识,有魄力的举动,而不似顾至那般“一时兴起”。
荀彧也在此时进了营帐。有老友在侧,郭嘉看上去方正了许多,切切实实地与曹操见礼。
与郭嘉的对谈,证实了曹操的猜想。
不管是对当下时局的分析,还是对未来形势的瞻望,郭嘉都极其通透,与他不谋而合。
曹操心下畅快,恨不得当场将对方收为谋臣。
这一聊,便聊了小半刻钟。
曹操意犹未尽,可瞧见众人面上的疲色,他只能压下心中的振奋,让众人到隔壁营帐休息。
他单独询问郭嘉:“奉孝初来乍到,可有什么缺的?”
郭嘉笑道:“听闻顾郎在温县的卧房外有一排槛栏,嘉身为耐罪之人,也当一视同仁。”
曹操:……?
……
温县城外,靠近北门的郊野,一百多个新兵躲在营帐中,惴惴不安。
这些人既不肯随顾至进城冒险,也不肯就此离开,踏上未知而危险的旅途。
他们留在原地,只等尘埃落定,向胜利的一方拜服。
若是曹军赢了,他们就向曹氏认罪,痛数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绝不再犯;若是西凉军赢了,他们就加入西凉军,从此马首是瞻。
如今正是乱世,各地都缺少青壮兵丁,而他们,全是壮年。
这些人从未想过被丢下的可能,在夜风中苦苦等待。
“那些蠢货,竟然跟着姓顾的起哄。姓顾的骑着最好的战马,一旦遇到危险,必然绝尘而去,岂会管我们死活?说不定还会拿我们垫背。我们这些从未见过血的新兵,要是进了城,对上身经百战的西凉兵,必死无疑。”
“曹氏也是抠门,只给我们配备如此粗糙的木甲。武器要么没有,要么就是破破烂烂、生了锈的刀具。西凉兵各个顶盔掼甲,为首的将军还用着札甲,岂是我们能敌得过的?”
“进去的人怎么还没有消息?不会都死了吧?”
新兵们互相咬着耳朵,一时庆幸,一时惶然。
惶惶不安之下,有些人开始低声辱骂。
他们骂西凉兵,骂曹家,甚至还有人骂顾至多事,不肯带他们去投效其他郡守。
不忿的新兵们正在恣意发泄自己的恐慌与怨恨,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喝。
“不好了不好了!有大队人马举着火往我们这边逼近!”
几个新兵哆哆嗦嗦地探头:“曹军还在与西凉兵交战吗?”
“没有交战,就他们那一队!”
“看来是打完了,先出去看看。”
总之,不管胜利的是哪一方的军队,来的是哪一方的将军,他们纳头便拜,积极表示效忠就是。
新兵们成群结队地离开营帐,来到营门前,列好队。
为了避免“获胜”的那支军队误解,以为他们负隅顽抗,将他们就地诛杀,有人提议先跪伏在地上,用实际行动表示自己的臣服。
也有人犹豫、迟疑,但留在这的新兵大多缺乏主见、贪生怕死,当即,九成以上的人出声附和,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大势所趋之下,那几个犹豫未决的,也只能随着众人跪下,两手向前,紧贴着地。
黑山军首领张燕打了个哈欠,刚率领军队绕到北城门的东侧,就看到伏了一地,仿佛在祈雨的士兵。
张燕:?
他抬头看了看天。
这雨,不是前几天才下过吗?
第25章 寻人
张燕打马上前:“这是在做什么?”
第一排领头的士兵战战兢兢地打着颤, 俯首深拜:“营中士兵共一百零七人,愿从此追随将军,为将军效死。”
走在路上, 莫名其妙捡到一百多个士兵的张燕:
“……啊?”
他仔细观察这些士兵的衣饰,看向营帐门前那面简陋的牙旗。
那牙旗做得仓促,旗面上墨迹晕开,龙飞凤舞地写着“曹”字。
张燕终于知道眼前这些士兵是什么人。
“效死?我看你们是想把我笑死。”
张燕不耐地啧了一声,正准备离开,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往怀里一探。
他掏出了一块发黄的缣帛。
“你们既然是曹操的旧兵, 那么——一定见过这人了?”
新兵们正因为张燕的话而惴惴不安。
大部队一出现, 他们就忙着跪拜, 不敢抬头去看这支部队的衣着。
此时听着对方的语气, 倒不像是曹操那边的人。
想来也是,曹操这一方兵弱将寡,如何挡得住悍勇的西凉铁骑?
还好他们没跟着姓顾的送死。
新兵们深感庆幸, 更加小心地低下头,深怕惹恼了这些煞星, 叫他们身首异处。
只有前排的几个新兵壮着胆子, 去看张燕口中的“这人”。
一看清缣帛上的人像, 几个人就忍不住“啊”了一下。
正好凑成四个声调,四个声部。
“你们在唱什么曲儿?到底见过没。”
一名黑山军的小将急着讨好张燕,在最前面的新兵腿上踢了一脚,
“快说。”
在城外龟缩的新兵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前脚才庆幸自己没跟着顾至送死,后脚就在“西凉军”的画像上见到了本尊。
难道顾至得罪了西凉军, 正被他们追捕?
一时之间,新兵陷入两难之地,不知道该不该撒谎。
万一因为“见过顾至”而被连累了,岂非有性命之忧?
张燕早就从几人躲闪的视线中瞧见端倪,他一改狂妄之态,跃下马,提着大刀走到新兵的前方。
“不要揣着鬼心思,小命还要不要?”
张燕走到最瘦最高的一个小兵前面,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脸。
“你说。”
小兵几近晕厥。清秋之夜,铁刀凉得刺骨,分明是被刀背贴着,他却有一种面颊已被割开的痛感。
惊惧之下,他不敢有任何隐瞒,倒豆子一般地招了。
“见过,他姓顾,被曹氏关押了一路……不久前骑着马,带着营内近两百个士兵入城……”
士兵凌乱地说着,把能想到的全都刮了出来。更让他竦然的是,张燕身上竟有扑面而来的血气,那血气比先前一波西凉兵要重上数倍,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暴戾的杀戮。
刺鼻的腥气钻入大脑,他膝盖一软,险些坠地,被旁边高壮的黑山兵眼疾手快地揪住衣领。
“好好回话,抖什么。”
张燕没有计较,只是耷着眼皮,语气怪谲地反问:
“关押了一路?曹操为何要关押顾至?”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还没跟着曹操,那顾至就已经成了曹操的阶下囚。”
张燕又问:“顾至可有被曹操磋磨?”
小兵回答:“那倒不曾,顾至每日比我们多食两个饼,一路上坐在车内,看着我们赶路……可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闲逸。”
说到这,小兵就有些怨念。
说好的囚徒,却是路上过得最舒适的那个,难怪他能对曹操不计前嫌,愿意率兵进城,援护曹氏。
张燕正洗耳聆听,打算把顾至受到的折磨一一记下,转述给相关之人。
然而听了半晌,张燕听到的不是什么“当众殴打”“折辱”“学犬吠”,而是“每日多食两个饼”,顿时口痛牙疼,恨不得自己从未问过。
“你在愚弄本将?”张燕拉下脸,举刀的右臂绷直,在小兵的面上拉出一道血痕。
小兵又惊惧又激愤:“我之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假之处,便让天公降雷,把我劈成灰!”
都将人逼得立下毒誓,再威吓只怕也没了作用。
张燕果断换人审讯,连着抓了十几个小兵,所有人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张燕问不出更多,愈加烦躁:
“顾至何时入的城,入的又是哪个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