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两刻钟之前,从东门入的城……”
“对,是东门。少说也有两刻钟了。”
察觉到张燕的不耐,新兵们不敢隐瞒,争相回复。
两刻钟,竟过去了这么久。
那时候进的城,若是碰上了曹军,大概率会和曹军一同离开。
不……兴许还在城内,还要再搜一搜。
张燕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城外找,另一路从东门进,回温县搜寻。
他向黑山兵们传达指令,抓着马缰,如同轻巧的飞燕,翻身上马:
“这些人没用了……”
旁边的李大目立即挤了过来:“‘没用了,都杀了’——是不是?”
新兵们目眦欲裂,那一刻,他们怨天怨地,心中满是无尽的懊悔。
就算城内危险,他们不能跟着姓顾的送死,那也该和那些逃跑的人一起,早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岂能两头都沾,心存侥幸?
新兵们绝望地挤在一块。面对敌方几千个精兵,他们甚至连搏命的念头都不敢有。
“杀什么杀?”
令人窒息的夜幕中,张燕忽然掀了掀眼皮,伸手敲了敲李大目的脑壳,
“脑袋进水了?做这种丧阴德又枉费工夫的事?”
李大目挨了一记,眼睛睁得更大。
“可是,在城里的时候……”
“城里那几个都是穷凶极虐、以屠戮百姓为乐的恶徒。飞蝗似的人,岂能不杀?”
张燕收了戏侮的神色,面容肃然,
“这些不过是普通的兵丁,岂能混为一谈?纵然他们临阵脱逃,首鼠两端……该气恼的也是曹孟德,与我何干?”
想起从戎前的经历,李大目也肃了面容:
“主帅说得对。那这人——”
他正准备问“这些人该怎么安排”,旁边几个新兵忽然抱起拳,复又跪下。
“还请将军行行好,给我们一个容身之所。”
几个机灵的有样学样,纷纷重复这一套举动。
“我等愿追随将军。”
张燕面上的表情很难形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如果此时新兵当中有人抬头,就会发现——张燕这一刻的表情和顾至听到“追随”之语时的模样很像,都含着少许讥意。
可惜无人抬头,更没有第二个徐质察言观色,出声制止。
“追随?”
张燕重复着这两个字,压低的语调既轻且缓,让人后背寒凉,
“你们对着曹操——也是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原本以为自己死里逃生,还顺势找了个新主家的士兵们愣住,噤若寒蝉。
“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全无见识,既没有审度之能,也没有忠心,只会见风使舵,要你们何用?”
张燕的话如同一记闷锤,敲在所有新兵的头上,嗡嗡作响。
张燕身后的黑山士兵轻声嘀咕:
“一个个跟饿了三天三夜的阉鸡似的,还要抢我们的饭碗?”
拱卫两侧的黑山兵大声道:“我们主帅麾下有二十多位悍将,驭十万之众,可不稀罕你们这一百多个背主的小兵。背主之人,还想攀附我们主帅?”
新兵们茫然地挤在原地,茫然地望着黑山部曲们。
“无需多言。”张燕挥手制止,带着部众离开此地。
他让李大目带领两千人去附近寻找,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再次入城,挨家挨户搜寻。
士兵们几乎把内城翻个底朝天,始终没有找着顾至,倒是发现了几个躲在地窖的平民与众多面目全非的尸身。
张燕又让骑兵在街道绕行,交替着喊“顾至,你兄长在此”,“颍川顾至,可敢出来一见”,仍然见不着半个人影。
至此,张燕的耐心已然告罄。他懒怠地坐在马背上,准备再等半刻钟,就带着部族回返。
这一等,没等来顾至,倒是等来戏志才苏醒的消息。
张燕来到马车边上,示意部将给刚苏醒的青年喂水。
“这两年,你的身子骨越发差了,颠簸一路,竟也能一路昏睡。”
张燕没有下马,只垂着眼,俯视着青年那张苍白的脸,
“到底是什么病,让你虚弱至此?旁边那牛鼻子也是个硬骨头,怎么逼问都不说——难道这病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被指作硬骨头的医者葛玄低头为戏志才把脉,仿佛听不见张燕的嘲讽。
戏志才短促地咳了两声,掩着口,在漆黑的夜幕中努力聚焦:“这是何处?”
“温县。”
“温县?”戏志才撑着虚浮无力的上臂,竭力起身,被医者葛玄一把按住。
“你上回便是急怒攻心,晕厥了一日,忘了?五痨七伤者,需要安定心神,避免心绪起伏。”
不知是夜色太浓,夜风太大,还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戏志才的眼前几乎捕捉不到光,耳边的声音格外模糊,如同隔了一层厚重的水。
半晌,眼前的光线终于变得亮堂了一些,耳畔仿佛天外来音的对话也逐渐清晰。
戏志才看向张燕的所在,对上了一双风静浪平的眼眸。
“他在何处?”
张燕知道戏志才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却故意不回答,含讥带讽地道:
“你都快死了,还有闲暇管他人的去处?”
戏志才不言不语,只是疲惫地垂着眼,沉寂地盯着他。
“他很好。在曹操那,每日都能多吃两碗饭。”
张燕转述着从新兵那得来的消息,取出怀中的缣帛,轻飘飘地丢到马车上,
“他可比你好过多了,每日好吃好喝,还能逞英雄,带着新收揽的士兵到处跑。”
讥刺的话语并不停歇,仍在持之以恒地奚落,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不要死在我的车上。他并未真的被曹操折磨,反而是你……更像是被磋磨的那个。”
张燕双手抱胸,这一晚上诸事不顺,徒劳奔波,早已激起他的火气,
“若非早年承了你的情,又一早答应了你……我今日就算背信弃义,把你丢在这,也不想再去找劳什子顾至。他若足够在乎你,又岂会放任你的病体,在曹营陪曹操玩那画地为牢的把戏?”
戏志才并未被他的言语激怒,仅仅垂着眸,忍耐着喉口的痒意:
“他只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
张燕下意识蹙眉,正要继续张口,葛玄冷峭的视线已直直刺了过来,带着忍无可忍的不耐:
“飞燕将军,你得了口疾,若再不住口,就只有‘拔舌’能治了。”
张燕正欲反唇相讥,瞧见戏志才那白中泛青,仿佛随时能蹬腿的脸色,悻悻地闭了嘴。
他终于想起不久前,葛玄所叮嘱的,不要刺激病人的忠告。
如果真的打着将人气死的主意,他又何必冒着夜色出山,费心费力地帮忙找人?
闭嘴憋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询问葛玄:
“他这病,有救没?”
葛玄瞪了张燕一眼。
如果眼神有力度,只怕张燕此刻已经被戳了个对穿。
张燕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病人的面问。他知道葛玄不会回答自己,却没想到,作为当事人的戏志才神色浅淡,如同在谈论不相干的人,平静地给了答案。
“孝先未告诉我,但我自小修习医术,对此心知肚明。
“若找不到医治之法,最多三年……”
“主帅!疾目将军发现东侧一处密林有光,疑似曹氏在那扎营。”传讯兵的声音由远及近,截断凝窒的夜幕。
“走,过去看看。”
张燕旁若无事地开口,让人取来蓑衣,
“在我们村,有个从小被断定活不过十年的娃子,现下都娶妻生子了。寿元一事,哪有什么说得准的,别看他病恹恹的,说不准活得比我们都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