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照旧唤了一声“荀君”,掀开葛巾一角:
“这儿有一些烤杏,可要尝尝?”
料想这大约是“回礼”,荀彧含笑道谢,伸手接过。
就在这时,营帐中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接着便是不成曲调的山歌:
“哎噫,哎。看,那山脚边的顾郎呀,烤了杏,却,不记得共患难的,小兵卒呀。何独荀美人,能分到佳肴,兄弟们都有呀,独我无乎?”
荀彧:“……”
他闭了闭眼,淡然地将温热的烤杏收入腰间的鞶囊,好似并未听见郭嘉的哀歌。
这是顾至第一次见到荀彧这番模样,心中称奇。
“还有力气唱歌,看来病得不重。”
顾至对着营帐的人如此说道,顺手取了个杏,开始剥皮。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停,听到外面过于明显、仿佛刻意发给他听的咀嚼声,又开始唱:
“哎噫,哎。顾郎那好狠的心呀,哎。对病人也如此,残酷哎……”
“郭士子,可有人告诉过你——其实你五音不全?我实在没听懂你在唱什么,只听到一堆‘哼哼哈嘿唷’。”
里面的歌声彻底消停。
荀彧眼中溢出一丝笑意。
见顾至嘴上说着刺激郭嘉的话,却还是擦干净手,掀帘走了进去,荀彧略作迟疑,终究迈开脚步,转向另一处营帐。
用剩下几颗杏子堵住郭嘉的嘴,顾至坐在一旁,哈欠连连。
郭嘉病了几日,早就闲不住。此刻看到顾至,便忍不住出言激上一激:
“顾郎莫非是为了给我送杏,才故意走这一遭?”
“若自欺欺人能让病情转好,你这般作想,倒是未尝不可。”
顾至拂去因哈欠而缀在眼角的水雾,百无聊赖地道。
郭嘉明白这一次的撩拨再次大获全败,不由仰头长叹。
“病去如抽丝,风寒何时能好。”
他嘴上说着要在曹营服劳役,其实并没有真的被曹家关押。
可现在,一场感冒,让他“不是坐牢,更胜坐牢”。
或许他当初就不该嘴上没个把门,说什么“囚徒”之事。
……
郭嘉关于槛栏的起哄,其实只是一个玩笑。
曹操很快就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唯一受到深切的震撼,几个月不能忘怀的只有曹昂。
但就在扎营的第十日,曹昂的注意力被一封神秘来信转移。
“车骑将军……袁本初?”
曹昂接过亲信递上来的物什,拿着这只插着翎羽,盖着泥封的密函,急如风火地去找曹操。
曹操看完袁绍写给他的信,当即坐了起来,连头巾掉了也顾不得。
“刘岱与部下密谋,诛杀桥瑁,让王肱任东郡太守……”
自朝廷大乱,州牧王候也不是第一次不守规矩,做着名为“上表”,实为“板授”的举动。
可这一次,刘岱的板授太过匆促,大概他和桥瑁的翻脸脱离预期,暂时找不到适宜的东郡管理人,竟把名不见经传,只与他有着同门之谊的王肱推了上去。
曹操知道,顾至口中的“机会”来了。
“东郡临近太行山脉,常受黑山贼的滋扰,早就无力抵抗、苦不堪言。王肱知道他自己的斤两,不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便与袁本初做了交易——想以东郡十五座城池换取他的庇护。”
但,袁绍和刘岱目前还是盟友,相互托付后背。袁绍甚至把自己的妻儿都安放在刘岱的地盘,交由他保护,又岂能拂他的脸,谋取东郡?
想到这,曹操便不可抑制地抚掌。
袁绍不能谋取东郡,但是他曹操能。
袁绍明面上不能拂刘岱的脸面,却是可以暗中助他拿下东郡。
“刘岱接受了袁本初的示好,却又将公孙瓒的从事范方引为知己。他刘岱能两面开花,袁本初自然也能与我过从甚密。”
单凭交情,他与袁绍从小熟到大,可不比刘岱差多少。
刘岱自诩宗室皇亲,虽有才能,喜好礼贤下士,却有油滑冒进的毛病,不仅难以交心,还不知轻重。
曹昂接过曹操递过来的信,听着曹操深入的剖析,没有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昏头。
“袁本初不欲得罪刘岱,拿这件事向阿父示好……若是我们就此接过,会不会惹刘岱不快?”
刘岱毕竟是兖州牧,而东郡名义上是兖州的统辖地。
再加上刘岱乃宗室之亲,颇有才名,堪称人脉广布,若得罪了刘岱,怕是麻烦重重。
“汉王宗室何其多也,刘岱不过是其中之一。”
曹操摇头一哂。
更何况,如今汉室倾颓,诸王自顾不暇,能有多少人为他出头?
“子脩,汉之宗亲不足为惧,却有一点,你要时刻谨记——
“不惧怕得罪任何人,却也不能毫无益处地得罪。”
他不怕得罪刘岱。但如果能有不得罪的办法,他自然要选后者。
曹操示意曹昂坐在身后,派人去请顾至与荀彧。
不多久,在附近溜达的顾至被请进营帐。
听完曹操转述的来龙去脉,顾至这一回没再顾左右而言他,径直给了答案:
“此事简单。王肱既然想与袁绍做交易,那便从王肱入手。”
他意有所指地道,
“新任东郡太守‘弃’城而逃,不知所踪。东郡被黑山军侵扰,群龙无首,即将城破。而在这时,将军率着军队从天而降……”
王肱什么时候“弃”城,该怎么“弃”城,自然是由他们说了算。
有袁本初做中间人,在王肱本就畏惧黑山军,无意死守东郡的前提下,只要两边达成交易,剩下的就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这可不是曹操谋夺东郡。
东郡失了太守,混乱无章,即将被黑山军的铁蹄踏开。兖州东部的防线都要崩塌了,曹操在这个时候带兵出现,帮忙守城,这可是救了刘岱东面的防线。刘岱感谢曹操都来不及,怎么会心生怨怼?
“妙。”
曹操抚掌。
他与顾至不谋而合,在问计之前,曹操也早就下了决定,意图让王肱主动背下黑锅。
而顾至的这一思谋,看似简单粗暴,实则兼顾了方方面面,正圆满地贴合了他的心意。
“先生有将才,又有筹谋之能,若不喜行兵布阵,也可做个智囊……”
曹操一边出言试探,一边观察顾至的反应,
“若先生有意……”
顾至抬眸。
正当曹操以为对方又会脸色一白,来一句“在下不能动脑,一动脑就头晕、目眩、耳鸣”的时候,却见顾至忽然勾唇,学着郭嘉的语气,爽快地回答。
“好呀。”
即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曹操也没有立即露出喜悦的神情,而是耐心等待顾至的下文。
果然,他听到顾至再次开口。
“若将军能找到我的兄长,得到他的效命,我亦会为将军尽忠拂过。”
曹操无法分辨这番话的真假,但他终于确认了顾至的“所求”。
若顾至只想在乱世中找到家人……那他就牵绊着顾彦,让兄弟二人一起留下,为他所用。
只不知这顾彦,又是何等人才,是否与顾至一样,卓尔出群却又野性难驯。
“……”
曹操脑补了一个放大款的顾至,左手提着八十斤大锤,一抡倒一片,右手举着长戟,突突突刺人。
而在画面的最后,一听到曹操要封他为车骑将军,“顾彦”那一百八十斤的熊躯忽然微微一晃,大锤轰然落地,砸起烟尘无数。随即,“顾彦”长戟入地,勉力支撑着身躯,壮硕英伟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柔弱的模样。
将军见谅,臣“顾彦”不能动武,一动武就筋脉尽断、四肢骨折……
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