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耀,你来得正好,吃一碗?”
“……”赵宠瞥了眼冒着缕缕白烟的大釜,果断婉拒,“多谢使君,我今早用了太多的饭,着实吞不下任何汤水了。”
张邈这才将目光转向赵宠身后——那个过分魁梧的身影:
“这位是?”
赵宠没有坐下,向张邈介绍身后之人:
“这位壮士姓典,名韦,陈留己吾人。典壮士天生神力,魁梧奇伟,如今在我麾下,却是屈才了。”
时人重容貌,亦看重仪态。
张邈望着那一垛巨山似的莽汉,缓缓地将目光落在那露在短褐之外,比自己大腿还粗壮的胳膊上。
“……”
张邈感到了些许毛悚,下意识地反问,
“天生神力?”
“正是。”
赵宠不疑有他,将典韦的事迹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道出,
“我军的牙门旗高约一丈有余,乃用硬木所制,军中无人能拔得动,需得派上三五个精壮的士兵才能勉强抬起。而典壮士,只需要一只手,”
赵宠做了个单手划桨的动作,带着全然不作伪的惊叹与钦佩,
“只需要一只手,就能将牙门旗高高举起,随意挥舞。”
张邈亦是吃了一惊,他又重新打量着典韦那双铁臂,心中想的却是:
这么一双手,若要当场拧下他的头……怕也轻而易举。
“实乃世间少有的好汉,可谓是我大汉之‘乌获’。”
乌获是秦国有名的大力士,可举千钧之重。
用乌获来称呼典韦,已是一种极高的赞扬与欣赏。
但不知为何,赵宠总觉得张邈好似兴致缺缺,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模样。
兴奋的心情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赵宠冷静了下来。
他小心地措辞试探:
“正值乱世凶年,使君身边应当留一人日夜守卫……”
张邈却是冷不丁地问典韦:
“前任富春县长李永,可是死于你之手?”
“正是。”
这一次,不等赵宠开口疏解,典韦便开了口。
他的嗓音与他这个人一样,轰隆隆的,震得人耳膜疼。
“在下乃为报恩,为刘氏报怨。”
典韦杀李永这件事发生在陈留郡的襄邑。
当时典韦独自一人,在李府一众护卫的眼皮底下杀了李永,从几百个部曲的包围中扬长而去。这件事震动了当地的所有豪强,也震动了身为一郡之长的张邈。
今日能杀一县之长,焉知来日不会杀掉他这个一郡之长?
张邈的心中愈加戒备,面上却是夸赞了几句“乌获之勇,万夫莫敌”。随后,他让赵宠带人离开,完全没提擢升的事。
赵宠见张邈连自己也一同赶走,心知这一次的举荐完全吹了,不由失望至极。
他不能把实情告诉典韦,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过些日子,使君会派人给曹将军运送粮草,到那时,我任你为护军都尉,负责运粮事宜。”
这个护军都尉自然不是正规的官职,而是由他这位陈留司马设下的虚职,用来安抚典韦。
真正的护军都尉比两千石,他一个六百石的郡司马,哪有资格任命。
典韦并没有因为赵宠的这一番忽悠而生气,也没有露出被“看重”的喜悦之情。
他外表粗犷,性子敦厚,却不是个傻的。
典韦早就看出张邈对他的忌惮与反感,知道自己若是继续呆在陈留,怕是前途渺茫。
正巧赵宠提到了曹操,典韦便顺势问了一句:
“曹将军?何许人也?”
“曹将军,姓曹名操,字孟德,是大长秋曹腾之后……”
赵宠一边随着典韦往外走,一边讲述曹操的事迹。
在听到曹操“设五色棒,棒打权贵”,“身先士卒,讨伐董卓”的事迹后,典韦眼中生出异彩,心中有了计较。
……
曹操不知道自己找张邈借粮,对方还给自己附赠了一个“大礼”。
等温县之乱过了七八天,他才让部曲悄悄回了河内郡的山郊,在几处荒无人烟的地方挖出几口粮窖。
这些粮窖是他在征讨董卓的时候准备的。当时关东盟军只顾着在酸枣设宴,醉生梦死,他怕这些人最后连粮草都不愿提供,便找理由多要了一些,藏在此处,以备不测。
哪知打董卓的时候没用上,现在倒是用上了。
“存粮虽不多,倒也可以供士兵吃上一个月。”
曹操望着粮窖中的五谷与盐袋,一时之间喜忧参半。
饿兵没力气打仗,不管其他待遇如何,在吃食上决不能过分省俭。
这些粮食与盐袋能帮他度过最艰难的一个月,却也仅此而已。
一个月后,若不能夺下东郡,不能找到适宜的地盘,失去所有存粮的他,便只能带着士兵去依附其他人。
“主公虽然不曾将谋取东郡的事告知张邈,但若张邈身边还有几个拎得清的从事,必定能通过主公‘借粮’的举动猜到主公的用意。”
一旁的郭嘉如此说道。
因为风寒已经痊愈,他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一听到曹操要来挖粮,便也争着要来。
曹操虽然担心郭嘉的身体,但见郭嘉“活蹦乱跳”的模样,又听医匠“适当走动有利于调养,只需注意避风”的嘱咐,他便将自己箱子底下的裘衣拿出来,给郭嘉披着,让郭嘉坐车随行。
此刻听到郭嘉的分析,曹操没有任何惊讶。
张邈是他的好友,对他的行事风格十分熟悉。曹操敢向张邈借粮,就已做好了被看破的准备。
“即使孟卓猜到我对东郡有意,怕也不会阻止我,只会乐见其成。”
孟卓是张邈的表字。张邈是陈留郡的太守,而陈留郡就在东郡的南面,同为兖州东部的屏障。
一旦东郡失守,陈留郡危矣。
比起毫无经验,无力对抗黑山军的王肱,张邈当然更希望曹操这位老朋友上位,为他守护北面的屏障。
郭嘉点到即止,见曹操心中门儿清,在这件事上不需要自己提醒,当即笑道:
“主公英明。于公于私,张邈都会答应借粮。只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1],谋划东郡一事,主公须得瞒着张邈,这本是无奈之举。然而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即便张邈知情理,能够理解主公,可等主公拿下东郡之后,他作为一郡之守,难免会心生芥蒂。”
听闻此言,曹操渐渐肃容:
“奉孝说得对,待拿下东郡后,我还是得向孟卓敬酒赔罪……”
曹操帐下的士兵带着粮草悄悄回营,途径荒山野岭,没有惊动任何人。
接连往返了几次,才算是把军粮运完了。
曹操回了营帐,取出精心保管的舆图,小心地展开。
他正观测着东郡地形,忽然,门外有传讯兵急声禀报。
“主公,巡逻兵在温县附近找到两人——其中一人自称戏焕,颍川人士,似乎就是主公要我们找的‘戏志才’。”
曹操当即收起舆图,起身走到帐外。
“那人现在何处?快快有请——”
说到一半,曹操想起自己不认得戏志才的样貌,当即话锋一转,
“把荀军师也请来,让他见一见老友。”
曹操在帐前踱步。
他琢磨着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怪事,微不可查地拧起眉心,回到帐内,取了枕头下面的匕首,藏在袖中。
有了利器,曹操这才安心了一些,重新走出营帐,翘首以盼。
不多久,士兵带着两个生人走近。
尽管后方穿着道袍的男子仙风道气、颇为不凡,曹操却还是一眼就被前头的青年引走了注意——
那人一副久病之貌,身形颀长而瘦削,却是直身而立,脊梁如铁,不愿被病痛压低一丝一毫。
单凭粗陋的衣着,青年像是出自寒微之家,可他行止如流水,从容自如,让人无法生出轻视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