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玄神色肃然,取出包囊下方的佩剑,
“我去把他带回来。”
先前那一声“顾至”,被葛玄喊得过于清晰,正与两人挨着坐的郭嘉没法当自己没听见。
见葛玄抄出真家伙,还开始拆解车架与战马中间的靷绳,郭嘉不禁眼皮一跳。
“顾郎英勇善战、武艺超群,这些黑山贼作战全无章法,他定能全身而退……”
“你懂个屁。”
极度的心烦意乱,让葛玄几近口不择言。
能以一对十,宛若战神下凡,那又如何?
顾至他只是肉体凡胎,更重要的是——
顾至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任何人在危机与战斗中,都容易因为过度的紧张、亢奋而失去理智。对于寻常人而言,只要他们在对战中被敌人所伤,吃痛之下,即使再疯狂,也会本能地防御撤离,避开要害。
而几乎察觉不到疼痛的顾至,一旦陷入鏖战,因为激奋而忘却自身——哪怕他被敌方砍伤,刺中要害,也只会有短暂的牵扯之感,毫无惧意地继续搏杀。
因为难以察觉到疼痛,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流血,也不会替自己止血……即使鲜血流尽,亦浑然不觉。
葛玄骑上战马,提着佩剑,往战局的所在直奔突进。
郭嘉怔怔地望着他急切远去的模样,一瞬间,如同电光石火拂过眼前,曾经不被在意的细节骤然浮现。
占据着水疱与血痕的手,却一直不曾被本人察觉。
“难道顾郎察觉不了疼痛……”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却感受到一道极其锋锐的目光。
近乎杀意。
郭嘉停下纷乱的思绪,若有所悟地瞥向一侧,丝毫没有戒备动怒的模样:
“你且安心,我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一个能力出众,却又痛觉迟钝的绝世武才,若是有人心怀叵测,有心暗害,只需要利用他“痛觉迟钝”这一点,就能置他于险境。
“……多谢。”
片刻沉默后,那道锋芒尽现的目光渐渐褪去,他听到了一声压抑的低咳。
郭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若不是对方重疾缠身,无力动手,他刚才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
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
这一刻,郭嘉终于明白葛玄方才为什么要疯狂吃梅干了。
他现在也想掏一颗梅干压压惊,用酸味转移他的注意力。
郭嘉注视着前方的战局,看到葛玄骑马提剑,为顾至拦下后方的刀枪,好似大声地对顾至喊了一些话。
他也看到顾至神色漠然,将葛玄当作空气,继续在敌军中灵活穿梭,神勇杀敌。
“有道是——关心则乱。顾郎一向有分寸,他既然加入战局,必定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
无垠的沉默让郭嘉无法确定自己方才的宽慰是否有效。
强烈的好奇心已经抑制不住,他连忙往自己口中塞了两颗梅,一左一右地抵着腮,却还是忍不住问:
“你与顾郎……是何关系?”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郭嘉便目光放空,无神地凝视着遥远的苍穹与飘渺的白云。
……早知道这破嘴终究会问,他到底为什么吃这两颗梅诸?
浓重的酸味与苦味占领了整张嘴,郭嘉仍然目视着前方占据,却悄悄竖起了两只耳。
“……”
沉默,又是沉默。
即使已从无声的抗拒中察觉到些许危险,郭嘉却仍然不打算知难而退。
“顾彦……?”
一缕清风袭来,郭嘉侧过身,避开寒光。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那一只手,错愕地瞪着对方:
“你来真的?”
一击未中,戏志才挣开郭嘉的手,将匕首收入鞘中。
“多话的人,容易活不长。”
郭嘉这才发现戏志才虽然病入骨隨,瘦削苍白,可他的力气极大……远远超过寻常人。
若戏志才刚刚动了真格,他只怕难以抵挡。
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郭嘉却还是毫无惧意,甚至愈加大胆:
“顾郎见到我的第一面,便喊我‘兄长’,他一直在找兄长,”
郭嘉转过身,盯着戏志才的眼,试图分辨其中的蕴意,
“即使你们并非亲生兄弟,即使你身患重疾——他在找你,你为何要避?”
哪怕对方眼中逐渐深邃的光影又让他感到了那股脖颈发凉的感觉,郭嘉仍是无惧地笑着,并不退让,
“若是有一天,真的有人冒充顾彦之名,甚至心怀不轨……”
“你如此激我,是何用意。”
戏志才眸中的冷光褪去,只余平静。
“用意?”郭嘉轻笑,“顾郎是我的好友,他这几日心情不佳……对,就是从你来的那一日开始的。若你非要问我的用意,那大概就是——替好友排忧解难吧。毕竟,我这人性子古怪,交好的朋友也就那么三两个,不在意不行。”
“……”
“莫非你要说——将死之人,相认只会徒增伤感?唉,顾郎只是记不清你的脸,又不是忘了你这一号人。孝子最怕‘子欲孝而亲不待’,似顾郎这般时刻念着找兄长的好阿弟,若是将来突然想起死掉的某个过路人是自己的兄长,又或者找了许久,突然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兄长是早已死去的过客,怕是要泫然泪下,嚎啕大哭……”
他瞥着戏志才难看的神色,最后半句湮没风中,难以听闻,
“或许会如楚霸王那般……”
伞影之下,幽邃的瞳孔骤然一颤。
“郭奉孝。”
一声熟悉的声嗓打断了郭嘉的话,也让那半句低语彻底消散,
“你方才说谁‘泫然泪下’‘嚎啕大哭’?”
郭嘉:“……”
他缓缓转头,看到顾至正打着马,停在他的身后,眼中带着不善的意味。
“……”
他方才明明看到顾至正在前线战斗,怎么一错眼,说几句话的功夫,顾至就回来了?
郭嘉笑容发僵,暗道今日“命已休矣”。
顾至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之前聊了什么,但听刚才的只言片语,他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之所以从前线抽身,并不是因为葛玄的规劝,也不是因为发现这边的动静,单纯只是因为——
他打累了。
累了就要休息,这是全天下最朴素、最有用的道理。
至于顾至一反常态,主动上前迎战,那绝对不是趁机发泄,或者与自己过不去。
他只是在确定这具身体的体能,测试“巅峰状态”的时间。
哪知他的测试才刚开始,那个叫葛玄的就唧唧歪歪地冒了出来,对着他一顿规劝。
用脚指头也知道,葛玄这个举动究竟受何人所托。
因为被吵得心烦,在测试完体能后,顾至毫不犹豫,来找主使人算账。
“戏处士,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盯着戏志才,一字一顿地问。
第33章 劝降
这句话不带任何的个人情绪, 也并没有任何赌气的意味。
仅仅是平静的,介于陌生人立场的困惑。
在以往的穿越中,他需要“抚养”“奉养”的家人各有脾性, 既有亲近原主,无条件信任、溺爱的家人,也有惧怕原主,恨不得原主从此消失的血缘之亲。
他只需要尽到应有的责任,便算问心无愧。其余的并不重要。
他会尊重“家人”的意愿, 依据他们“陪伴”或者“消失”的请求,对“抚养”“奉养”的方案作出修改。
很显然,戏志才想要将他当做陌生人, 让他从家人的关系上“消失”, 他正在努力做好这一点, 将二人的关联视作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