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万俟修便琢磨剑法去了。
一招一式,于他而言不算太难,难在动作需要标准,而他的师尊眼盲,瞧不见他的动作,通常只能亲自上手,矫正错处。
那清凉的手指会从万俟修的手臂抚过,然后是背脊,偶尔是腰腹,确保他有足够的韧劲,身姿可有水分。
一招一式下来,万俟修总像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气息炙热,腹部燃着火。
夜里也会更折腾,年纪轻轻,唯有浑身使不完的劲。
又是一日过去,夕阳西下,橘光映于门扉。
佩佩和翠花手拉着手,气喘吁吁回家。
她们都是背着爹娘来万俟修这的。
那日发现万俟修在练剑,佩佩拉着翠花给仙人磕了好多头,求他教她们,可仙人哥哥太冷,系着绸带不曾看她们,也没叫她们起来。
佩佩哪知道仙人看不见。
翠花问仙人哥哥为何眼睛上戴着东西,她还说仙人都这样,话本子里的仙人也这样,因为仙人不需要眼睛,灵气就能感应天地万物了。
可惜最后仙人哥哥也没答应她们。
她们只能照猫画虎。
拿着树杈子,努力复刻那一招一式,每天都要多吃一碗饭。
仿佛这样,她们就是大侠了。
“那俩小孩天天来这里。”
万俟修也正提着佩佩和翠翠。
他低头收拾碗筷,“若明日她们还来,我都无法吻你,她们一待便是一整日。”
这几日他们接吻都少了。
万俟修只能在夜里统统补回来,可这样还是不够,他太渴望与青年亲近,嘴唇贴着嘴唇,恨不得时时刻刻,恨不得将他揣兜里到处走。
玉流光扯下绸带,闭着眼睛听声音,“不该整日想这些,要努力练剑。”
“好吧。”
万俟修将碗筷送去外头,打了些井水上来洗。
夕阳落幕,天暗了下去,只余下天际线的余光。
他在这惨淡的余光下将几只碗洗净,准备回屋时,忽然注意到院子外面站着一身着黑衣,遮着脸的男人。
男人身后还杵着一根柱子。
“算、命……”
万俟修垂下眸子回屋,将碗放回去,再出来时那男人还在,他不蠢,哪看不出这人有目的而来。
于是便上前,“准吗?”
男人动了动脑袋。
他的脸被遮着,只露出一双深到看不清色彩的眼瞳,瞧着竟比那月光森然。
声音生硬无比,“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不算。”万俟修面无表情道,“村子里头想必有人需要这个,若你缺生意,往里走便是。”
男人抬起手。
万俟修正皱眉,便见对方抛起一枚铜钱,月光从那铜钱的正方孔中穿过,折射的光冷而寒。
“——想知道他的眼疾怎么治吗?”
月光之下,一阵寒风堪比腊月冬雪拂过,万俟修浑身怔住,蓦然出声:“——你是谁?”
“一个算命的。”
万俟修转身就走,却在两三步之后停下脚步,他回头,那男人仍然站在原地,仿佛笃定他一定会为这个答案停留。
笃定他明知道这其中有异,却还是忍不住想为澜影好,想治疗澜影的眼疾。
最终,万俟修说:“到这边来。”
两人来到一棵树下,离那木屋稍远,万俟修急于结束这场对话,并不绕弯子,直直说:“要多少算命钱?”
“不需要钱。”
万俟修呼吸急促,听着他一字一顿道:“——要命。”
算命人告知,在那南戎城外的荒漠之地中,生长着一株名为目乌清灵草的药材。该药材稀有,迄今为止只在南戎城外出现过,而那个地方不受规则约束,相当危险,所以万俟修若要去,便像算命人告知的那样——要命。
“若你运气好,也并非无功成身退的可能。”
算命人道:“如何,赌吗?”
“……”万俟修久久无言。
他站在原地,“我如何信你?”
“没有人要你信。”
万俟修:“南戎城在哪?”
算命人:“若你决定前往,我可打开前往南戎的法阵。”
法阵——功法,剑法,修仙。
万俟修怔然回头,看向木屋。
他自然想澜影的眼疾能好。
可此人的话是真是假不知,且他若走了,谁来照顾澜影?便是这些解决了,他若回不来……
“这是含有部分目乌清灵草功效的灵丹。”算命人将瓷瓶抛向万俟修,万俟修匆匆接住,听他说,“一个时辰的功效,你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
万俟修将抓着灵丹,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去。”
“嗤。”算命人竟发出讥讽的嗤笑,“贪生怕死。”
“你懂什么?!”万俟修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若澜影想要,他将命送他都行!万俟修怒说,“你既知澜影眼盲!我若走了他怎么办?他如何行动?谁照顾他起居?不过眼盲而已,天下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
“若有另一个万俟修照顾他呢?”
惊意远也怒了,将全身那遮掩之法术撤去,露出和万俟修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装束。
他冷冷看着万俟修愕然的模样,“此刻我便是万俟修,你认为他对你的情足矣分清这些么?还是说……”
“闭嘴!”万俟修道,“你是他的谁?若你认识他,何不直接将他带走?何至于到我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万俟修万分肯定,万分确定。
澜影被人找到了。
他的家人、他的友人、他来长宁村之前认识的人都找来了。
这人只是其中一个,并且……爱慕澜影。
他太熟悉那样的眼神。
那是他爱澜影时的眼神。
惊意远:“真不明白——”
他盯着万俟翊,嗤笑。
真不明白,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玉流光为何都能给予偏爱。
他待万俟翊好,他忍了,好歹是徒弟,天资也可以。
这万俟修算什么?一个村野里的凡人,凭什么那样好命?
万俟修没听见他的下半句话。
可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字一顿道:“你若有本事杀了我便是,我不会去的。”
惊意远冷笑:“我不杀你。”
“我会让他恢复记忆,让他回归他本应该有的人生,享尽荣华,锦衣华服。”
“让他做回他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受人追捧、敬仰,而非在这和一个粗人相伴,实在可怜,实在——”
惊意远止声,再开口时声音轻得惊人,“实在可怜。”
他这几日躲在暗处。
看着玉流光坐在院中,一次次抚向万俟修的眉眼。
一次次吃他递去的糕点——那些粗食,从前在四象宗他分明瞧都未曾瞧过一眼,如今却这样不嫌。
惊意远道:“我会让他恢复记忆,是走是留他自己选,若你有信心,你自然可以选择回去陪他。”
“可若是我,我会前去南戎城找目乌清灵草,至少做个于他而言的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
有用之人。
惊意远分明是故意的,他看透了万俟修内心的惶恐,因仙与凡的差距,万俟修始终、也不可能完全相信澜影会选择自己。
如果说在此之前,青年的身份像一层雾般不清晰,只是众人朦朦胧胧的猜测。
那么惊意远的出现,已经坐实青年身份不一般了。
他是仙,是仙人。
是那话本子里高高在上,不染俗世的仙人。
万俟修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屋中的,这几日分明那样幸福,竟是镜花水月吗?
他手里还捏着惊意远给予的瓷瓶。
掌心生的汗太多,万俟修狼狈到甚至握不住这瓷瓶了,坐在桌边,他想到他们最后那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