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正殿,玉岐筠同蕙后是同时来的,两人共处一室,除最初客气地称了两声“母后”“岐筠”外,便再无其他言语。
他们实在不相熟,准确说,蕙后同后宫大多数人都不熟。
后宫那些女子,除了死在斗争中的,剩下的都不爱走动,蕙后眼中又只有自己的孩子,大多时候连后宫辰时请安都省了。
蕙后眼中无聚焦,只频繁地喝着茶水。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起大雪。
有太监端着盛满血水的盥盆来来去去,行迹匆忙,空气中隐隐散发的血腥气叫人神经不由自主紧绷。
玉岐筠手边的茶冷了半晌,突然出声:“这血皆是九弟的?”
太监脚步匆忙停住,“回王爷的话,殿下并未吐太多的血,这些大多是国师大人的,因调制汤药需控制火候,坏了几次,加之殿下咽不下又吐了些,所以这里面大多是水。”
他身子弯得更低了,恭恭敬敬道:“王爷,娘娘,殿下如今身子平稳下来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好。”
蕙后爱听这话。
她终于放下茶水,对自己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大宫女便拿着金叶子行至太监跟前,“这是娘娘赏你的。”
太监诚惶诚恐道谢,虽说这话他是真心的,绝不为主子的赏赐,可娘娘既赏赐,他要拒绝,倒显得这话不真诚。
是以太监收了,又连连道谢方才退下。
天快暗了下去,玉岐筠在此也等候了半日,他回头扫一眼闭着眼假寐的蕙后,起身朝内殿走去。
不想九弟正好在睡,玉岐筠只好停住脚步,站在他帐便神情不明地盯了会儿,不知是何时离去的。
翌日。
玉流光好了一些,脑袋有些迟钝,他饮了小半碗汤药后,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蹙眉问太监:“夏侯嵘呢?”
太监摇头,“奴去找找。”
片刻后,一身着黑衣的暗卫来到殿中,朝青年附耳,说着什么。
华霁进来时,青年苍白的脸明显透着冷意。
淡色唇覆着湿冷的汤药,连带着身上的薄衫,都好似透着清苦的药香。
华霁将第二碗药放下。
玉流光吩咐暗卫,“叫夏侯嵘过来,尽快。”
暗卫:“是!”
待人离去,华霁才走到他面前,道:“殿下身子刚好一些,莫要操心这些事。”
玉流光看了眼这第二碗药,还烫着,飘着热气。
他别开眼,也有些热,脑袋和手,口腔和喉咙。
听到华霁这句话,他指尖将碗一点,眉眼病恹恹:“那你来喂我,可好?”
华霁没说什么,端起他未喝完的那半碗汤药,坐在他身侧。
好似是故意来作他难似的,这汤药青年张嘴喝了半勺,便用舌尖推着勺子往外推,招惹得华霁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腕不稳,将这半勺汤药撒了一身。
他有洁癖。
这汤药很快会渗透外衣,沾上里衣,黏在腹部。
黏腻之感叫人难以平静。
华霁却只停了几秒,便接着去舀第二勺,贴在青年淡色的唇上。
这回是故技重施,又惹得他弄脏了外衣。
*
华霁犹记得,太子刚出生那日,空中多出一颗星辰。
此星名为紫薇,有帝王、社稷之象。
而他亦会折在这颗紫微星下。
那时华霁只当是诸如生死之类的劫难,却不想是如今这幅……却也差不多了。
**
储君手中握有一支精英暗卫营。
暗卫营的暗卫,皆是他亲自所挑选,各个忠诚于他,而夏侯嵘特殊些,是后来才被殿下带去暗卫营的。
听闻,夏侯嵘似是——天阉。
当年被带去内务府,甚至连净身都免去了。
不过到底是些传闻,是真是假除了殿下,其他人也只能听听了。
卫鸿得了殿下指令,前去寻夏侯嵘。
他一路赶来暗卫营刑狱,被关在此地的皆是有罪之人,甫一进入,便能闻到一股血腥腐烂之味,墙面斑驳,光线昏暗。
夏侯嵘是殿下亲点的暗卫营统领,卫鸿自然也算他下级,可他今日得了殿下口谕,一路匆忙而来,自然顾不得恭敬。
打一眼,他便看见站在各式刑具前的黑衣男人,陡然一喊:“夏侯嵘!”
*
夏侯嵘是连夜离开东宫的。
殿下病重,识人不清,来往的太监皆说殿下回天乏术,夏侯嵘怎会认?
华霁来了,他便去找裴庭有去了。
当年圣上身边的方士为玉流光算过一命,他身边的人同他是什么缘也都算过,只有这裴庭有,江湖出身,被玉流光带在身边,碍人得很。
那方士也说,裴庭有克太子。
夏侯嵘情急之下,自然想不得那么多,只想杀掉裴庭有,说不定杀了他一夜过去殿下便都好了,什么回天乏术?庸医之言罢了!
若殿下问责,罚他便是。
哪怕罚了这条命。
“夏侯嵘!”
卫鸿再喊,打断了夏侯嵘满腔混沌,他于昏暗的牢笼中回首,天窗照进来的光束落在俊朗的五官上,看卫鸿的眼神很阴冷。
好在卫鸿有些近视,看不清他的表情,喊道:“殿下他——”
夏侯嵘耳边一嗡。
他还没杀了裴庭有,一夜过去,难道……
“殿下他……”卫鸿闻到血腥味,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夏侯嵘将牢笼之门踹开。
他身后被捆于十字架上的裴庭有眼睛一颤,跟着去看卫鸿。
夏侯嵘伸手去拽卫鸿衣领,正要逼问。
卫鸿屏息道:“殿下叫你回去!”
夏侯嵘陡然失力。
想来殿下无事,无事。
夏侯嵘双手一放,头也不回往外而去,卫鸿赶紧吩咐人将裴庭有松开,裴庭有低声“多谢”,随后又急问:“殿下可好?”
“好了,好了。”卫鸿说,“有华霁大人在,殿下不会出事的。”
裴庭有按了下发麻的双手。
他道:“好,好,那我……我也去看看。”
夏侯嵘一回东宫,便被罚在外跪着。
外头下着雪,地上的积雪宫人也尚未来得及清,他一跪下,双膝便陷入雪中,沾上冰冷的湿。
夏侯嵘却并不在意这些。
当年他被殿下挑出来扔去暗卫营训练,暗无天日,浑身是伤,如此都过来了,如今只是罚跪,又有何惧。
夏侯嵘跪得笔直,这一跪便是两日。
两日后,夜间,殿下身旁伺候的太监李尚走出来,恭恭敬敬对夏侯嵘道:“您进去吧。”
夏侯嵘眼睛黑得惊人。
*
礼正殿中烛火明亮,温度适宜。
与外面飘着雪的冰冷,是两个极端。
夏侯嵘跪在殿中,一热一冷两个极端,又跪了两日,极其容易高热,但坐于主位之上的储君,却看起来并未在意他的死活。
他身上飘落的雪,早在入殿前便拍干净了,以免将寒气过给殿下。
进来后,夏侯嵘又受了鞭刑。
他跪在地上,任由那条长鞭甩在自己身上,舌中暗暗数,一下、两下、二十下……足足二十下。
看起来是病厉害了,一点儿也不疼。
他恍惚着双目,低垂着头,看着殿下驻足于自己眼前的雪白赤足,这双赤足生得极其好看,脚背上青筋明显,藏在薄薄的肌肤下,骨感干净。
殿中铺满毛绒毯,哪怕是赤足踩在地上也不会受凉,可夏侯嵘却禁不住想,殿□□弱,不着鞋袜怎好?
玉流光拿着长鞭,看夏侯嵘半点反应都没有,疑心他是不是跪了两天两夜跪痴了。
他蹙着眉,走到夏侯嵘面前。
夏侯嵘眼前一暗,脸被粗糙的鞭子划过,紧跟着,青年俯身用指尖勾起他的下巴,端详。
夏侯嵘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从这只手上散发,像是渗透入他的骨髓。
夏侯嵘忍不住低头,对着这根苍白的指节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