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霁放过不止一次血,只是那日格外多。
这疤痕新伤添旧伤,早斑驳可怖得不成样子,狰狞地泛着皮肤的颜色。
华霁怕吓着他,将手抽了回来。
他捋过袖子,藏于其中,说道:“臣非寻常人。”
“大人活了多少年岁?”
华霁略作思考,诚实道:“不记得了。”
“大人又能再活多久?”
华霁放下墨碇,看向青年那双映着烛火的清瞳,
这个他倒能答,只是不合礼数,也不该那样答,是以华霁不知不觉成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庸人,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好在殿下并未介意。
他重新执起眼前的竹笺,声音在寂静的殿中那样清晰:“……大人今夜便宿在东宫罢,你非常人,可我确是常人之心。”
“我也会担心大人的身子,若因我再毁了你,怕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华霁忽然听到风声,落叶声。
还有他的心跳声。
***
华霁的愤怒值是一点不降。
软话,好话,坏话,一遍接一遍。
最后流光微微支了下侧脸,不知是时辰太晚,看多了政务,还是被华霁这一遭给招惹了,眼前忽然有些晕眩,长睫覆上零星的水色。
他轻轻喘气,华霁发觉他不对,去握他脉搏,发觉又有衰弱之象,于是想也未想将他打横抱起,步履聪明却沉着稳重,语气加重:“殿下?”
玉流光被他放到榻上,盖上柔软温暖的被褥,他闭着眼眸,手指紧紧抓在华霁袖口,等那阵眩晕劲过去了,才哑声说:“大人。”
华霁说:“我今夜在此候着殿下。”
“本宫想问你一个问题。”
华霁顿了顿:“臣知无不言。”
“你可有什么心愿未完成?”
华霁以为他要问什么政要上的事,不料却是这,他真真切切怔然了几秒,“……没有。”过了两秒,华霁又想起什么,改口:“若硬要算一个,臣盼望看见殿下登基那日。”
“……”
夜已深。
系统在后台排查一遍,悄悄说愤怒值统计程序真没有出错,或许是华霁想法异于常人,需要另外找个办法。
玉流光侧身,闭着眼睛,【算了。】
系统问:【不管他了吗?】
【暂时不管了。】他压着咳嗽声,在心底和系统道,【我这个位面精力有限,先处理其他几个人,最后再试华霁。】
系统想了想:【也好。】
它给他检测了这个位面的身体情况,程序紊乱了几秒,才说出这句话:【辛苦你了流光。】
【不辛苦。】
玉流光闭着眼,长睫毛在下眼睑映出一层灰影,叹气道:【命挺苦的。】
系统说:【下次……】
它悄悄:【下次我偷点位面能量给你,就不苦了。】
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倦得说不出话。
青年没再回应他,如此直到天蒙蒙亮。
华霁还不知道自己被排到了最后。
他在殿中守了一夜,谨防殿下身子发热,目光偶尔从青年苍白的眉眼上,落到他看着柔软的唇间。
看了会儿,华霁就会移开目光,然后又再次移回来,如此不知多少次,他滚动喉结,终于看见那双眼瞳动了动。
华霁站了起来,问:“殿下可有不适?”
玉流光还是有些倦。
他淡淡“嗯”了声,没再说话,若是往常,该关心华霁在此候了一夜累不累了。
华霁显然意识到,顿了好几秒才接上话:“那便再睡会儿。”
“好。”
华霁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重新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唤来宫人代他守在此。
“有事到奉楼唤我。”华霁叮嘱后便离开了东宫,路上还在想殿下清早那两个“嗯”和“好”的意思。
为君者,叫人看不透自然是好事。
华霁低垂着头,忽然去抚腕上的伤疤。
可他不喜这种揣测不透殿下的感觉。
“信都送来了,估摸着巳时便到了。”
“那殿下会亲自去迎吗?”
“废话!殿下同谢小将军关系那样好,谢小将军回朝,殿下定然要去的。”
“嘘,这话小点声,叫人听见可不好。”
华霁从回廊走出,正正和两个随从对上视线。
俩随从听到脚步声还吓了一大跳,见是国师大人,忙不迭躬身行礼,松了口气,“大人好!原是您啊。”
国师同他们殿下关系也好。
这话被他听去就不用担心了。
华霁点头,从他们身侧错开走去,忽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两人,“你们说谢长钰回朝了?”
两人回头:“是啊,信都送来了,我们正要给殿下送去呢。”
华霁说:“殿下要去城门亲自迎谢长钰?”
“自然。”随从说,“谢小将军这次回京,往后应该便在京中处事了。”
华霁下意识道:“殿下还在睡着,身子也不太好,还是……”
他说着,又想到方才青年淡淡的神色,不知要如何再说下去,最终华霁只道:“去吧。”
“好的大人!”
***
谢长钰自幼在边关长大,甚少回京。
如今边关战事稳定,此次回京他大抵要升官,在京中办事了。
京中百姓也闻此事,知道谢小将军和其父对奉灵国的贡献,所以这两日他们一直盘桓在城中长街两侧,翘首以盼。
盼着盼着,城门处终于传来动静。
然而非想象中的肃穆。
反而有人纵马而来,乱作一团,众人惊呼,间或夹杂急吼:“小将军!都到城门了您急什么!殿下……殿下他定然无事啊!否则京中怎会一派祥和之兆,小将军!”
荆元仲是谢长钰的副手,同他关系还不错。
此次回京他便是其中一员,要说这一路发生了多少事,荆元仲是想都不敢想,先是京中传来消息,说殿下病情危重,恐无力回天。
原本还正常回程的谢长钰看到这封信,顿时跟疯了似的,纵马一路往前,马累了就再换一匹,将后头一众小兵吓个半死。
好容易又收到一封信,说殿下病情稳定了,荆元仲以为谢长钰能正常些,熟料他还是那样急,这样一路纵马,连三餐都是随便对付两口。
还是他们消息太迟缓了。
一封信来来回回,至少七八日打底,谢长钰看到这些信根本不知京中是何状况,大悲又大喜,虽说也情有可原,可这都入京了,若太子有事,长街早挂白了,他是看不见吗?
“小将军——!”荆元仲嗓子都扯哑了,前头纵马的身影却毫无停顿。
将将入城门,谢长钰猛然一扯缰绳,马前蹄仰起,长吁一声,又被放下,他翻身下马,将令牌扔到看守城门的监门校尉身上,便要闯进去。
倏忽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透过人群,照进谢长钰僵持一月的大脑,叫他倏忽平静下来。
“……谢长钰?”
今日风和日丽,京城内外皆是热闹繁华景象。
玉流光在城门处等了一刻,便看见谢长钰纵马而来了,他原要打招呼,却见其马蹄灰尘飞扬,一溜眼过去,只剩下个背影。
“……”玉流光提声:“谢长钰——”
紧接着,谢长钰便转了身。
他一眼在嘈杂的环境中看到玉流光,低调装扮,戴了帷帽,脸在纱下若隐若现。谢长钰又怎可能认不出?他做过他一年的伴读,早将他的身影刻入骨髓。
谢长钰想也未想,三两步便上了前来用力将他揽进怀中。
一双胳膊禁锢在青年单薄的背后,死死地,重重地。
他穿盔戴甲,身上俱是一片冷硬,怀中青年又那样瘦削,如此一抱,便将人彻底遮挡住,挡得严严实实,叫华霁连青年的一根头发丝都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