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之前,挨着迷迷糊糊爬起,非要挤在他们中间的大囡,都说困了,灭了灯,却都睁开了眼,静静看着帐顶,整宿不眠。
第二日,看着对方眼下青黑,皆是无言。用过早膳,顾筠带着大囡出宫玩耍,朝恹则去上朝。
下午,两人再见,互道了安好,便各做各的事情,朝恹处理政务,顾筠则去利民司查看大家的工作。
黄员外郎等分成几批,除了接着做之前的事情,另外又添了两件事情,一为准备复刻顾筠当时的步骤,研发更多杂交麦子品种,二为研究水稻应该怎样改良。
顾筠去了,只在一旁提点,这些人总要独立做事,早独立做事比晚独立做事要好上许多。
期间,大家说起大宣现在虽比从前好了,但许多地方的百姓还是过得不行,只是说生活有了希望。这些消息是从各个地区派来利民司学习的官员口中套出来的。
顾筠闻言,想起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
利民司官吏:???
顾筠结合中医,解释原理:“治国之道,正如养护身体。
“一方土地的丰饶物产,如同人强健的脏腑与充盈的气血,是立身的根本;而往来通达的道路,则好比身体中通畅的经络与血脉,是维持活力的枢纽。
“因此,道路网络,就是国家的血脉;信息的传递,便是贯通全身的经脉。
“倘若经络阻塞,消息难通,那么即便坐拥千里沃土、物产堆积如山,也如同一个人气血淤滞,空有强健的体魄却无法得到滋养,最终难免陷入困顿与衰败。
“反之,若脉络舒畅,往来无阻,那么物资与财富便能如水谷精微一般输送至四方,新的知识和技术也能像清阳之气一样传遍每个角落。如此一来,各地的生机与活力,自然会蓬勃生长。
因此,地脉畅通,百姓的富足便有了指望;信息周流,国家的兴盛也就有了根基。”
大家这厢算是明白了,纷纷道妙。
顾筠道:“粮食一事,关乎百姓生计,是国家根基所在。
“我们利民司眼下推动的粮政改良,其用意有二:对内,这是固本培元之举。粮仓满了,人心就稳;根基牢了,国家才能抵御内外风险。
“对外,这是畅通脉络之策。只有将粮食纳入高效的流通网络,它的价值才能真正发挥出来,调济四方,带动百业。
“未来大业可成,盛世基业可期,这一切,都仰赖在座诸位的辛劳。你们的功劳,朝廷不会忘记,百姓也不会忘记。”
大家被说得面色通红,连连说都是他的功劳,有聪明的人已经把顾筠说的修路富民强国的建言整理成文,标注来源,向上递去。
顾筠笑了笑,离开了。
他却不知,一群人下值过后,为着这事,大写特写赞美诗文,填入大家撰写的《纪恩录》。
顾筠对此并不知情,等到知情,已然是多年以后,避免了有人把这等羞耻的东西呈到他的面前。
利民司官吏获得顾筠的肯定与赞扬,惹得天宫院火器制造所等人一片羡慕,个个琢磨着怎么得到同等待遇,然后被记入史册。
琢磨来琢磨去,个个借着问题,来了场入室抢劫一般地邀请。
顾筠差点被他们整无语,他也不是百晓生,这股风气最后是被朝恹黑着脸按住的。
几位丞相得知此事,还感叹了好一番,特别是宋丞相,感叹时间最长,他想自己身为丞相,怎就没有人这般追捧,反思一通,干活更加积极了,立志青史留名,给他的后辈留点祖宗财富。
——他拉着自己讨来的同事李丞相,接下了修路富民强国的活儿,打算弄个章程来做。胡丞相怎会让他们独自揽去这样一个扬名立万的事情,立刻加入其中,三人琢磨一通,决定先拿水乡弄个试点出来。
几人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一弄弄了数年,等到他们死后还在弄,不过成效确实极好,几人作为执行者,挨着顾筠和朝恹,在滚滚尘埃的历史之中留下了名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顾筠从利民司离开后,径自回寝殿。
今年,风沙很弱,倒是不必担心走着走着会吃上一口沙。
只是走上不久,天上飘起了细雨。随行的小典等带了伞,不曾淋雨,只是衣摆微微润湿。顾筠进入寝殿,率先换了一身衣服。
大囡趴在铺着厚厚毛毡的地面,拿着毛笔在纸上乱涂乱画,一旁的玩伴也随着他做事,几个人好不快活。
顾筠站在隔扇门外看了一会,方才进去,陪着玩耍,大家年纪都小,顾筠放柔姿态与声音,自然而然融入其中。
朝恹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温暖的画面。他的五官与心脏、脑子都在贪恋,于是他没有出声,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巧合的是,他所处的地方正是方才顾筠所站的地方。
他是那样的高,那样的气场强大,又被一群人簇拥着,顾筠很快就发现了他。大囡正在兴头,到底不能做个扫兴的父亲,所以顾筠没有去叫朝恹过来,亦没有立即走开,他又陪大囡玩了一会,等到对方和玩伴玩得开心,忘了他后,方才起身,静静离开。
他走到朝恹面前,两人对视一眼,出了房间,来到厅堂。
一天之内,第三次再见,两人都憋不住话了。
顾筠道:“你不必勉强自己,我……”他将头低了下来,脚尖碾了两下金砖,手指捻上数下衣袖,咬着下嘴唇,接着说道,“我很难受。这段时间,一直都很难受。”
朝恹当时说完自己不再阻拦,还会支持他的话后,他想要说自己留下的冲动就冷却了。
十分卑鄙无耻的是,当时他听到朝恹这样的话,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认为自己真是幸运,有这样一个爱自己的人。
可是后来,看着爱人,早就存于心底的愧疚越来越强,他开始觉得异常痛苦,这痛苦不能与他和朝恹暂时分开相提并论,可是丝毫不比这弱。
起先,他可以伪装得很好,可是现在,实在伪装不下去了,昨晚甚至失眠了一整晚。
他想,这话必须要同朝恹说了,他不能为了叫自己得到支持,从而安心,叫另外一个人,他的爱人,承担所有的痛苦。
这是懦弱的恶人的行为,他做不到,在他看来,这样的局面还不如暂且分开。
朝恹闻言,什么都没有说,整个人的轮廓在灯光之下,微微泛光。晚膳过后,朝恹才开口回话。
“有个猜测,没有告诉你。”
顾筠明显一愣:“什么?”
顾筠听到朝恹说:“之前我们一直不清楚大囡来到世间的目的,那日我见大囡拿着朱笔玩耍,想到一个猜测。大囡或许就是我能跟着走的关键。国不可一日无君,是这样没错,可如果我不做这个皇帝,将皇位传给大囡是不是就能跟着离开了。有这种可能不是吗?且这种可能性还很高。”
顾筠的眼睛逐渐睁大,烛光透过灯罩,橙黄的光线映入他的眼睛,让他的瞳孔竟然像猫一般,清透明亮。
朝恹抬指,靠近。
顾筠闭上眼睛,朝恹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之上,这里的皮肤温度比身体其他许多部位要稍低一些,薄薄的隔离,眼球在下缓慢转动。
是在想什么,还是被压着了,不舒服?
无论如何,朝恹的手指从此离开了,来到顾筠的眼尾,他轻轻地按揉,看这里红上一片,低头吻了吻,道:“你可相信我的话?”
这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猜测,只是,仅仅是猜测而已,再无懈可击,也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如果它从未知变成确定,那么他将会感到高兴,当然,如此,他和朝恹之间产生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自顾筠听到这个猜测,于心底呼喊那道力量想要得到答案,却始终不见对方回应,便知道了。
顾筠睁开眼睛,看着朝恹,道:“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朝恹笑道,这次区别之前的笑,不仅嘴动了,眼也动了,“猜测做不得真。但我相信,正如你之前相信自己能够平安生产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