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无害垂着眼:“大人恕下官冒昧,周围人太多,”他往后退了两步,“唯恐皇帝怀疑,下官需避嫌。”
右相冷眼看着桌上的银钱迟迟不回话,萧亦垂着眸子,细密的睫毛印在眼下,隐隐透出几分忏悔之意,抿唇不语间更像是懊恼举止无礼。
半晌右相正如长辈纵容晚辈般捡起两片银叶子叹了口气,施舍似的伸出手,不给任何触碰的机会便扬了下手掌,银叶子随动作落地,敲出两声脆响。
萧亦面色不改,依旧垂着眼皮,右相看着纸声调有着几分随和:“多谢萧大人。”
迎着周遭人的目光,右相心平气和敲了两下车壁,最前方车夫挥鞭赶马,鞭子“啪”一声打在马身上,与地上的银钱交相呼应着,无异于打在人脸上。
马车尾端驶出萧亦的视线,萧亦半点不觉得难堪,转而偏头看向不远处看戏的齐折,明示一般看向脚边的银叶子:“齐大人,现在是您的东西落了。”
远处右相审视着纸上的内容,目光定在日薄西山四字上便移不开眼,无形中马车中的物件被压得动弹不得。
日薄西山对角。
折痕分外明显。
右相盯着折痕,手指惯性敲击桌面,眼中一片晦暗:萧成珏有过迟疑。
那边萧亦看着愣在原地的齐折,既然要再三试探,就别怕他真让人反水,弯头笑了笑,笑意泛着苦涩,人也落魄弯腰捡银叶子:“逗大人玩的,您莫放在心上。”
捡起东西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转身间背影料峭,堪比踌躇不得志。
季折看着就忍不住上前:“萧大人,您……”
方才那幕谁都看到了,处处是折辱,换谁不说一句欺人太甚。
萧亦回首苦笑:“罢了,居其位谋其政,食禄而已。”又逢风过,双目湿润发丝缭绕,见者只觉可怜。
回想起萧亦往日在皇帝是如何得志,再看现下这幅落汤鸡模样,季折几乎是下意识想反驳食的是天家的俸禄,话到嘴边才顿住:“你莫要多想。”
萧亦做戏做全套,失魂落魄摆手上了车,因着有风掀车帘,仍能看见季折站在原地,按下车帘时反手将两片银叶子丢在一边。
季折和萧成珏是同年入仕,因着不讨好右相前期官途半点说不上顺,跟随大势投靠右相后才混到和萧成珏一般地位。
要说右相党谁好撺掇,非季折莫属。
知道右相是什么姿态,清楚对方不会轻拿轻放他才愿意整这么出,否则,凭白浪费了右相送到手边到资源。
右相党谁不知萧成珏替右相做了多少,如此右相还当众羞辱他才是诛心,诛那些用处不大被封听筠抄家吓得将右相视为主心骨的心。
快到萧府,萧亦突然生出个念头,朝外吩咐:“调头进宫。”
到御书房时皇宫刚上宫灯,可能是萧亦来得勤,王福都懒得通禀,径直就给萧亦领进了门。
封听筠仍在写着什么,暖色烛光打在身上透着几分倦懒,轻轻抬头萧亦就一丝不落撞进眼中。
声音也是轻慢的:“今天受欺负了?”
萧亦不意外封听筠会知道,自觉省了行礼坐到座位上,倒也没垂头丧气,正常的点了下头,低眸给自己倒水时却乖得让人觉得他委屈。
封听筠起身坐到萧亦对面,没出声,只是淡淡看着。
萧亦不是会告状的性子,来这么一趟必定是又想做点什么事。
“陛下。”萧亦张口喊了声,正值封听筠眉眼含笑看着他,无形中让人觉得不管他想干什么,对方都会随着他去,鬼迷心窍就出了声,“臣给您塞个人如何?”
话说完才发现话里的歧义。
刚要解释,封听筠笑了笑:“看上谁了?”
萧亦极为自然地丢开歧义,正经道:“齐折。”
萧亦说完默了一瞬,一处当值的推荐起来难免有报团嫌疑,半天不见封听筠反对便顺着话头说了下去:“户部只有两个是右相的人,一个是臣,一个是齐折,臣现在明面是陛下的人,右相疑心我,为了固权短时间内不会舍弃齐折,所以策反他可行。”
说着窥着封听筠神情,端起茶杯要喝,手才碰到杯身,迟迟不说话的封听筠先插了只手过来:“凉了,让王福去换一杯。”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小心行事注意自身安全便好,至于收不收谁,你既说是朕的人,便由你的心意来。”封听筠温声说着,稀松平常的语气,言外之意却是萧亦收谁,便默认是他的人。
“另外,不用管右相,他指望科举重整旗鼓,不敢动你。”封听筠起身从桌上拿来个册子,“上面都是朕的人,必要时候可用玉牌差遣。”
说的是必要时候,语气更像是想用就用,哪怕拿这些人去端茶倒水都没意见。
萧亦喉咙微痒,不可置信沉吟半晌:“陛下,您这是臣要是弄不好就弄死臣的意思吗?”
一下子给那么多,其实还有个场景也是这样,吃断头饭,不做饿死鬼。
封听筠失笑,语气有些无奈:“你对右相他们的机灵劲去哪了,怎么一到朕这就贪生怕死了?”
王福端茶上来,这次没再耍心思放错茶,放着就往外走。
桌上两杯茶一模一样,封听筠揭开萧亦面前那杯的盖子,轻笑问:“那今天王福老实上茶,是不是朕又要给你下次毒了?”
茶汤清透,水汽袅袅往上冒着,丝丝缕缕往萧亦鼻尖钻。
茶汤依旧,茶香更是,怎么看都不像有毒的,萧亦心间虚虚划过什么,没来得及抓住,封听筠又笑着端起茶杯来:“敢喝吗?”
再换一次也是一样的几字还没说出口,萧亦就伸手捞杯子,杯子不大两人的手却不小,碰到一块时封听筠的手无端颤了下,杯中茶水也颠了出来,水还没碰到萧亦,封听筠另一只手便迅速盖在茶杯上。
留给萧亦的只有微不可察的水渍,若有似无的花香。
“茶烫,别抢。”说是如此,封听筠原地将杯子放下,不忘记萧亦想喝,抬手便端来另一杯,“喝这杯。”
不料萧亦却是扯着里衣袖子包起封听筠的手,手忙脚乱擦拭水渍:“陛下手烫到没?”
里衣触碰下,封听筠手白,不说会武单看手型,完完全全是世家公子书香门第养出来的,茶毕竟是经过一段时间才来,不至于滚烫,但也凉不到哪去,眼见手心红意蔓延,大有肿一道的架势。
萧亦仰头看着封听筠,封听筠敛眸盖住情绪,平淡收回手来:“无碍。”
玄黑龙袍下的指间无意识蜷缩着,人也坐回椅子上,动作莫名有些僵。
晃到桌上的水滚落在萧亦手上仍是温的,巧舌如簧若萧亦眼下也无话可说,臣子和皇帝抢茶还烫伤了皇帝,怎么看他也是胆子大了要上天。
半天端起才抢过的茶喝了一口,打起真诚必杀技来:“陛下,臣真不怕你下毒。”
咽干净口腔中的茶水,盈着唇齿间残留的回甜道:“面对右相,他们是敌人,臣心眼子多些总不是错的,面对您臣还不坦诚相待,那臣怎么敢说臣忠心于您?”
封听筠手心被茶水烫了一道,热意流转四肢百骸不知汇到了何处,哪怕贴着桌面就着冷气仍不消散,转头望着窗外,轻轻嗯了声:“天色不晚了,路上注意安全。”
萧亦自知闯了祸,望着封听筠心底不自觉沉了下去,垂头起身:“是。”
封听筠握了下手心:“别胡思乱想,朕没怪你。”
门外王福再进门,拿着个册子:“萧大人,陛下特意叫人收集来的,敏绣宫宫女出宫后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