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起香料,我倒想起另一样东西。”他道,“我近日睡前常看塞外风物游记,于书中看到一种长在崖底的花,名曰馥骨枝,以其花汁作染料可使织物呈现翠鸟般颜色,且长久留有幽香。当今圣上因喜爱翠鸟,下旨禁废一切点翠工艺,如若兄长能寻到此花来代替点翠,或许能日进斗金。”
楚颢听得心旌神摇,恨不得马上跳崖去寻那崖底幽花。楚颐见他如此,匆匆交待了几句便打发他走。
楚颐送他出门,正穿过回廊走进侧门处,忽见一道魁梧身影正踏入门槛。
真是冤家路窄,竟正巧遇到贺君旭从外头回到府中。
楚颢定睛一看,见这位新回京的青年将军确实如传闻般一身凛冽,威不容亲。
他忙露出笑容,弯腰行了个大礼:“侯爷金安。”
贺君旭长得比他高一头,眼睛往下在他与楚颐之间来回扫了一眼:“阁下是谁?”
楚颢恭恭敬敬地答道:“在下楚颢,今日奉母亲所托,带了些家乡吃食来探望舍弟。”
贺君旭似笑非笑:“哦,这么说,你还是本侯的‘舅舅’了?”
楚颢低着头,没看见贺君旭眼中的讽意和楚颐的僵硬,心中便窃喜:之前贺君旭与楚颐不和的传闻甚嚣尘上,他还以为自己会被为难一番,没想到这等军功显赫的侯爷竟愿意认自己作舅舅,看来也被自家兄弟拿捏住了。方才楚颐所说贺府权势乃其掌中之物,果然不虚。
楚颢直起腰,笑容中便带了几分轻率,正想再攀谈几句,就听见楚颐的催促:“天色不早了,兄长快回吧。”
此话一出,楚颢也不好再多言,带着几丝遗憾与不满上了轿子。
好不容易把楚颢熬走,楚颐实在一刻钟都不欲多留,绷着脸扭头便走。
“你走那么急做什么?”贺君旭笑嘲道,“很久未向母亲问安了,母亲今日身体安康否?”
一听到母亲二字,楚颐后背便应激地泛起一阵阴寒的战栗。
此人自从去了礼部挂职,什么事没做,光学到一身表面功夫。白天相遇时,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母亲”,再嘘寒问暖,直把全府的人都骗过去了,以为他礼义孝悌了起来。
可在暗处,却把楚颐当作囚犯、倡倌、禁脔。
此时侧门处只有几个看门家丁,楚颐连戏也懒得演了,只冷着脸继续走,理也不理他。
贺君旭乐得见他一脸吃瘪的模样,正要再埋汰几句,便见白鹤翩鸿一般的身影飞来。
她在楚颐身前落地,语速很快:“怀少爷今日在学堂上晕倒了,呈少爷急急将他抱了回来,夫人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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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虎父犬子
怀儿被送回了遗珠苑的卧房里,楚颐匆匆赶到时,老太太正焦急地守在床边。
因怀儿是贺凭安的“遗腹子”,老太太对这个幺孙子是格外呵护,如今见他小脸煞白,满头虚汗,简直是心如刀绞,坐立不安。
相比之下,楚颐冷静得仿佛床上躺着的不是自己亲儿子,有条不紊地指挥人请大夫、备热水、熬糖粥、找药材,末了还安抚了太夫人一番。
至于贺君旭,自听到白鹤的话之后,当即运起轻功飞走了,不消片刻,便提着一个穿着医袍的男子自窗外跃了进来。
那大夫的脸快跟怀儿一样白了:“你奶奶的,叫你别飞那么快,老子现在有点想吐……”
正说着,他就看见床边坐着的正是贺君旭的祖母贺太夫人。
大夫:……
贺君旭瞪他一眼:“还不快去看病人。”
他在瞪那太医,贺太夫人却在瞪他,贺君旭从那含蓄目光中,无师自通地读懂了祖母未说出口的思绪:这大夫到底靠不靠谱?
贺君旭便介绍道:“这是袁壶,从前是我手下的军医,如今在太医院任职。”
贺太夫人当场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袁院使的麟儿,失礼了。”
“不敢当不敢当,”袁壶一边为怀儿号脉,一边忙不迭给贺太夫人赔罪:“贺太君荣寿金安,我刚刚就是跟贺将军开玩笑呢,您别介意啊!”
他一边滔滔不竭地说话,一边已用小笺写下一张药方递给贺君旭:“那什么,将军你飞得快,赶紧拿着药方出去命人煎药,别耽误了啊!”
贺君旭知道他公报私仇,故意拿自己当跑腿,但见怀儿仍未转醒,又担心真的染了重病,只好暗地踹袁壶一脚泄愤,运起雁回功,人影转瞬便矫捷地跃出门外,只遗下衣袂划出的厉风。
眼见贺君旭一消失,袁壶马上从袖口掏出一瓶药油,将其涂至怀儿的太阳穴和人中处,按压片刻,怀儿便悠悠转醒。
“只是轻微中暑而已,小问题,小问题。”袁壶呵呵一笑。
末了又向贺太夫人叮嘱道:“依脉象来看,小少爷根基薄弱,尚要按在下的药方好好调养一番才是。”
送走了袁太医,天已经全黑了。
贺太夫人操劳了一番,此刻长松口气,华发苍颜间不禁浮现疲态,被楚颐劝慰了一番后回房休憩了。
楚颐复坐于床前,手指理了理怀儿鬓边被汗打湿的碎发,语气和缓:“头还晕么?”
怀儿还有点晕,但仍摇了摇头。
楚颐又说:“煮了你爱吃的燕窝冰糖粥,喝一点么?”
怀儿乖巧地点点头,楚颐便将他上半身扶起,背部倚在竖立的靠枕上,令林嬷嬷喂他进食。
楚颐站起来,视线移到了一直坐在房中的贺呈旭。
他与怀儿在同一个学堂念书,也是他抱着晕倒的怀儿跑回来的。
“呈儿,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楚颐微微一笑,亲自为他斟了杯热茶。
贺呈旭知道,他的继母笑意越淡,笑得越真。于是他也跟着笑起来,双手紧紧握着那滚烫的杯,快活地说:“怀儿是我弟弟,这是我应做的!”
楚颐嘉许地看他一眼,又问:“你可知他为何晕倒?”
贺呈旭摇摇头,因背着光而幽暗难辨的目光仍偷偷黏在楚颐身上:“怀儿在小儿启蒙期,与我不是一个先生,我是听见学堂里的人和我说怀儿出事了,才赶过去的。”
楚颐没认真留意贺呈旭的神色,只专注于弄清此事因由。
怀儿很快就瞥见了楚颐压过来的目光,当即被粥水呛得直咳嗽,正嗫嚅着,便听见楚颐淡淡说:“先吃完再说。”
怀儿闻言低下了头,悄悄从一勺一勺地喝变成小口小口地抿,恨不得要吃到天亮。
楚颐瞥他一眼,先是和颜悦色地打发走了贺呈旭,又屏退了林嬷嬷等下人,待屋内只剩父子二人时,他亲自拿过怀儿手上的碗:“爹爹喂你。”
怀儿软绵绵的小身板登时坐直了,小心翼翼地观察楚颐脸色。
“躺回去,做什么总是这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外人一散,楚颐的眉眼便褪去了三分温和,平添七分严厉。
贺君旭拿着厨房煎好的药汤火速赶回时,正好听见了此话。
他借着窗纸投下的影子,看出房内只有楚颐和怀儿二人,贺君旭不由停下了即将推窗而入的动作,转而暗中细听起他们的促膝夜谈。
房内,怀儿眼中的畏怯之色愈深,光被楚颐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就绞着手指将下午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怀儿在学堂中有一同窗叫严金祁,家教甚严,因先生常向其父告状而挨了不少打,遂含恨在心,今日趁先生午憩,他竟拿了墨水在先生脸上画了个大花脸。先生醒后勃然大怒,势要找出作俑者,否则就要全部人一同受罚。
“金祁便来哀求我替他认罪,他说我平日乖巧,就算认下来,先生也不会重罚我,而他被发现,准要被他父亲打死。经他这么一说,其他同窗也都觉得我去认罪是最好的……”
怀儿越说,便看见床前楚颐脸色越阴沉可怖,简直是风雨欲来。
他不敢再往下说,可楚颐却冷声追问:“然后呢?”
怀儿只得说下去:“然后,我就去和先生认错了,被先生罚站了两个时辰。站着站着,头就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