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巡检道:“应到民间微服巡检,听听饥民疾苦,才能发现更多问题。”
赵熠说道:“木先生说得对。”
御医袁壶在他们七嘴八舌中艰难插话:“饥荒时多会伴随浮肿病和疯牛病,还应该组织当地医馆在施粥棚旁边义诊……”
似乎,太子党由这群古板顽固的老臣和年少气盛的书生组成,也有个好处——他们个顶个都是宁要气节风骨不要金谷银谷的犟驴,和贺君旭也算气味相投了。
几人商议一昼,最后决定由贺君旭押运粮草,木峥嵘记录发放各地粮草数目,李巡检一路到灾区暗访,冯太傅和陈国公……家有二老,如有二宝,留京当吉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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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误会顿生
从东宫回府后,当值的庾让向贺君旭禀告说楚颐的嬷嬷来过,请贺君旭到遗珠苑一趟,有正事相谈。
正事相谈?他和他的事,大多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邪乱之事,只适合偷偷地、心虚地相见,这样正式正常的邀请还是第一次。
月色如雪,楚颐在烛光笼罩的床上半卧着,一边看书一边打瞌睡,手中的书卷不慎滑落至床沿。
贺君旭从密道中出来,自然地将书拾起,发现正是自己前几日用朱笔批注过的那本游记。他将那薄薄的书卷放回他枕边,“找我?”
楚颐勉强振作起精神:“听闻你被委以赈灾重任,看来……”
贺君旭等着听他的高见。
“天下苍生有难了。”楚颐打了个哈欠。
贺君旭无语:“……你喊我来,就是为了当面奚落我?”
楚颐抹了抹眼角因困倦而挤出的泪水,慵懒地笑笑:“恰恰相反,是给你雪中送炭。如今正是用粮之时,我可以令你手上那十万石赈灾粮变成二十万石——只看你敢不敢信我。”
没有什么敢不敢信,只有值不值得信,贺君旭挺好奇:“口气不小,说来听听。”
“每有饥荒之地,除了寻常百姓恐慌的,地方县令和地主豪强也往往囤积居奇,你猜猜他们报给朝廷的收成数比实际的收成数少了几成?”楚颐点到即止。
贺君旭听明白了:“你要我运粮赈灾的同时,抄收他们瞒报贪污的粮食?”
他沉吟片刻,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开源的法子,但……
“受灾的地方终究粮食收成不利,就算将他们克扣的全部算进来,恐怕没有十万石那么多吧?”他问。
楚颐闻言淡淡一笑:“总要夸张点,才容易让你洗耳恭听吧?”
贺君旭也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楚颐专门为了赈灾一事给他献策,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一直以为楚颐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如今看来,或许这象蛇(48)也有心存善念的一面。
“谢谢了。”他面色和缓,替楚颐掖了掖被褥,“困了就睡吧,不打扰你了。”
楚颐顺着他的动作躺下,又打了个哈欠,声音已经有些含混:“对了,你若一时找不到谁来当这个抄检官,可以留意一个叫丁磊的人。此人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还未被拉拢到任何阵营。他以前是个穷书生,父母都死在饥荒中,要说谁最恨赈灾时贪污的人,非他莫属……”
贺君旭静静地听着,这象蛇(48)一直与景通侯过从甚密,疑似是光王的党羽,但今日从贡献良策到举荐人才,他对贺君旭所负责的赈灾一事,殷勤得不寻常。
但贺君旭却没有质问他“为何这样了解此人”或是“你究竟是什么用意”,也没说信不信,只在耐心听完后,轻轻地为他吹灭了四周的烛台。
黑暗之中,楚颐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缓缓想,这莽夫如今倒是长进不少,能沉得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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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万事俱备
对楚颐推荐丁磊的话,贺君旭没有轻信,而是先找与丁磊同在翰林院任职的木峥嵘查证。
“丁磊祖籍禹州,确实是水患多发之地,户籍记录里他的父母早亡,和贺将军你说的都对得上。”
木峥嵘与丁磊同在翰林院任职,他为人孤介,但办事很爽利,很快就查证了消息。
贺君旭微微点头,“他为人如何?”
“雷厉风行,才干出众。”木峥嵘又细想了想,冷静地下了判断,“诚然是个好人选。”
二人得了结论,便与赵熠通气,邀这状元郎来做抄检官,清查灾区县令克扣私藏的粮食。
“要我担此职责,先要答应丁某一件事。”新科状元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丁磊说起话来也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这个抄检官既然给了我来当,就要由我全权操办,不能指指点点、从中作梗。”
赵熠宽怀地笑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事不成问题。”
见太子表了态,众人也大多一一附和,李巡检呵呵道:“状元郎有勇有谋,后生可畏,自然是此事的不二人选。”
正恭维之际,木峥嵘却出声泼了冷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丁大人,抄检一事绝不会由你一人独断。我们会安排人与你一同办事,既是辅佐,更是监督。”
他目光如磐,刚正不阿。
看着这个没比自己大几岁的文弱书生,丁磊心里冷笑。他是状元,木峥嵘当年科举不过是个探花,除了比他多几年官场经历,并不比他高出多少。更何况,储君已经开口应诺了他,此人凭什么一口驳倒,这不是当众打太子的脸吗?
丁磊等着太子治他大不敬之罪,却没成想太子的脸上没有一丝愠色,反而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风:“木先生说得对,赈灾毕竟不是小事,大大小小的眼睛都看着,还是谨慎些好。”
丁磊撇撇嘴,心想这个太子竟是个耳根子软的。
既然这殿下是个随和的软性子,他也放下了拘束,坚持己见地和木峥嵘争辩起来:“俗话说,三个和尚没水喝,人多了反而拿不准主意。若一个人做事就要配一个监督的,迟早还要派第三个人来盯着那个监督的人,尸位素餐,人浮于事,本来旱灾粮食就不够,你还要派那么多人来灾区吃干饭,不是添乱吗?”
木峥嵘一边和他理论,一边不动声色抬头看了贺君旭一眼,贺君旭终究在京城官场打滚了几个月,福至心灵,顿时明白。
太子和其他人在唱红脸,木峥嵘这是让自己和他一块儿唱白脸来了。
当恶人这事他实在天赋异禀,他只是将脸上笑意敛去,丁磊便不自觉将争论的声音越放越小,贺君旭如结案一般定了调:“如果丁大人不愿意,我们只能另请他人了。”
“你……你们!”丁磊瞪着眼,不平地嘟囔:“有你们这么叫人办事儿的吗,前几日景通侯要送我一间大屋子给我,邀我为光王做事,我都还没答应呢!到你们这儿,钱没有,权没有,人还凶……”
木峥嵘脸上神色不变,对赵熠道:“殿下,丁大人看起来很喜欢我们。”
赵熠:“啊……真的吗?”
丁磊心里本就有火,一下子怒了:“死书呆子,我哪里看起来有喜欢你们啊!”
木峥嵘思忖片刻,“丁大人,事不宜迟,明日你和李巡检便出发,先到离京师最近的蔚州,再沿水路依次到河东各个受灾地。”
丁磊:“喂!谁答应给你们做抄检官了!”
“马上为李兄和小丁安排践行宴。”
“你到底有没有听人说话啊啊啊!”
翌日,状元郎小丁气得跟河豚一样,脸上还带着宿醉的红晕,和李巡检一骑绝尘,直奔蔚州而去。
木峥嵘欣慰地目送他们远行,袁壶也来凑了个热闹,在一旁怀疑地问:“我说木先生,这状元郎是个新丁,贸然交给他这样重要的事宜,到底靠不靠谱?”
木峥嵘淡淡掸了掸衣袍,“景通侯给他重金豪宅,他并不因钱财而投奔光王,也不因受铜臭之辱而与光王立即割席,可见是个有骨气又有理智的人。加之他的身世……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