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颢张了张嘴,还在愕然中,一张黄皮纸就递到他面前。他在灯下看着那蜿蜒的线和密密的字,眼睛和脑袋都疼起来,畏缩道:“现……现在?今晚浓云密布,别说月光,连颗星星也没有,我又不熟路,如何摸黑前进?贺将军,他毕竟也是你的后娘,你可否……”
贺君旭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不敢现在去,那就天亮了再去。不过现在才三更天,他能不能熬到明日,你自己掂量。”
话毕,他便毫不犹豫一般转身离开了营帐。
楚颢痛苦地捂着头坐到楚颐身边,小声喃喃:“二弟啊,你和你这个继子的关系是真差啊……二弟,你要撑住啊,他就盼着你死,你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他不是不想送楚颐到镇子上,但乌天黑火的,就算有灯笼也看不清路啊,万一撞到树或者石头,摔了怎么办?万一看不到有断崖,掉下去了怎么办?万一遇到夜间出没的猛兽,葬身虎口怎么办?
他正在心间枚举着可能遇到的危险,就听见帐外人马走动的声响。贺君旭不耐的声音从外间传入:“将人裹严实了背出来!”
营帐外,贺君旭牵着马,对手下嘱咐道:“我出去一趟,劳你替我值夜。天亮前我还没回来,你们照常起程,我自会追上来。”
手下皱了皱眉,劝道:“将军,楚夫人自有兄长,何必你亲自去一趟?最近的镇子也要策马两三个时辰才能到,一来一回,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累够呛啊。”
贺君旭鄙夷地瞥了眼营帐,没有多谈。
手下也知道那楚颢是个绣花枕头,见贺君旭主意已决,只得道:“走夜路不是易事,将军一路小心。到了镇上且先休息少刻再起程,我们午炊时再汇合也不迟。”
“不,我还是尽快归队好,”贺君旭脸上出现郑重之色,“我们如今已经进入旱灾地带,这队伍运着粮草众多,我不在时,你们机警点。”
说话间,楚颢已经匆匆背着楚颐走出来,一见到贺君旭牵着马,眼睛立即亮了:“贺将军,你总算愿意送小颐到镇上看大夫了?”
贺君旭脸色很臭,那股阴鸷凌厉的气场令楚颢不敢再多言,喏喏地将楚颐交给他。
贺君旭将软绵绵的人背到身上,又披上一顶兽皮披风将楚颐盖着,用披风的系带将楚颐的手绑在自己胸前固定住,右手抓着身后背着的人,左手抓鞍单手翻上马背,一骑绝尘。
秋冬之际的夜风如最锋锐的苗刀,将人的脸割得生痛,也将马灯的烛焰割熄。没有了火光,原野便被无边无际的漆黑吞噬。
唯有经历过绝黑的人,才会知道黑并非任何一种颜色,而是一切颜色的坟墓。
幸而对贺君旭来说,夜袭行军的经历并不算少,大漠的沙尘暴也同样使人眼如目盲,于是他和他的马都懂得如何摸黑赶路。贺君旭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抓着满满一把碎石,他一边策马快奔,一边手指微动。
叮叮,叮叮,一颗颗小石子被陆续弹到远方的路上,发出长短不一的响声。障碍物在近,则声快而急;障碍物在远,则声缓而微;石子碰到树木,声沉而实;碰到山丘巨石,声清而脆。
夹杂在呼啸风声的石子回声,护送贺君旭和楚颐去往目的地。
楚颐颠簸昏沉之际,只觉自己伏在一处暖和的火炉上,他正出于外热内寒的发冷之际,不由得箍紧了身上的热源,甚至用脸颊舒服地蹭了蹭。
贺君旭脸色更冷,拉紧缰绳驱马跑得更快些。
等楚颐因窒息而苏醒,天已经亮了。他躺在简陋茅屋的软塌上,后颈垫着汤婆子,背上出了一身汗。而贺君旭站在床边,一手拿着药,另一手捏着楚颐的鼻子。
贺君旭见他睁了眼,便放开捏他的手,转而开口命令:“张嘴。”
楚颐眼珠微微转了转,乖顺地将含住贺君旭递来的勺子,将又涩又苦的药汤吞下。
喂完药,贺君旭从怀里拿出几锭银子塞入楚颐被窝里的手心,道:“我走了,你病好了就回京吧。”
那几锭银子在楚颐手心还带着温热,楚颐听见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嘴角带着恶意地弯了弯:“你不怕我是调虎离山?”
贺君旭一夜未眠,脸上却不见倦色,眼睛依旧如鹰隼锐利:“我为什么要怕?”
坦白说,楚颐要跟着自己的赈灾队伍,贺君旭从一开始就疑心他不怀好意。昨夜楚颐发起高热,要他连夜找大夫医治时,他当然想过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居心不良的陷阱。
楚颐也显然不信:“别告诉我你到今日还毫不设防。”
“我知道你或许是算计我,也或许只是单纯生病。”贺君旭直言不讳,“是与不是又如何?勇义之师,其兵不衰。我就是要让这赈灾队伍的人知道,我是去救命的,亦不会为了救命而放任我队伍里的任何一人丢命。”
他深深看了楚颐一眼:“何况,如果这真是算计,怕的也不该是我。你兄长用你的命来算计我,该怕的是你;你用你的命来算计我,该怕的是你的主子景通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个不息以命来换取利益的疯子,怎会有忠诚可言?”
闻言,楚颐凤眼微弯,加深了嘴角的笑,这使病榻容貌妖冶的象蛇(50)更像一个诱人堕落的艳鬼,他阴阳怪气地道:“贺君旭,贺将军,我怎会算计你呢?我若存心害你,怎会为你推荐丁磊这样的得力助手?”
说话间,外头忽然“轰”的一声,楚颐眼神一变,强撑起身望向窗外。
是信号弹。
赈灾队伍出事了。
楚颐立即看向身旁的男人,贺君旭这回却连一个愤怒或憎恶的眼神都不再给他,径直冲出屋外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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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阴谋阳谋
郑教头是贺侯府府兵的副领队,随贺君旭一同加入了押运赈灾粮的队伍中。贺君旭因送楚颐临时离伍,他便成了临时的指挥官。
五更天时,睡醒的众人已经简单吃过干粮早饭,贺君旭还没有回来。
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聚向他:“郑教头,咱们现在怎么办?”
是原地等贺君旭回来,还是先出发?
郑教头沉吟了一下:“将军走前吩咐过,天一亮就出发,咱们走吧。”
众人得令,齐整地继续向目的地行进。
郑教头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开路,楚颢马鞭一扬,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边,借故闲聊起来:“郑教头,你说贺将军啥时候能回来啊?”
郑教头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硬邦邦说道:“那镇子路程有多长,你昨晚看过了地图还不知道吗?”
他不太想搭理楚颢,楚颢也不恼,还是赔着笑脸:“昨晚油灯暗,看不清哩。”
郑教头啧了一声,粗声道:“他带你弟去了哪个镇子找大夫啊?”
楚颢道:“昨天白天行经的那个镇子,地图上叫溪尾镇。”
郑教头声音更粗了:“我们昨天从溪尾镇走了两个时辰才到昨晚扎营休息的地方,他摸黑往回走,估计到镇上都天亮了。如今我们又出发了,越走越远,就算将军骑术了得,怎么也得追两个时辰才能追上吧。”
“哦……”
“你问这个做什么?”郑教头眼神突然如箭一般对准他。
楚颢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圈乌青,一脸忐忑:“我担心我二弟啊,一晚上都睡不着,想等贺将军回来问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郑教头收回视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队伍从原野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小径两旁被山包夹,两边的山道杂树丛生,遮蔽天日,使这小径青天白日里仍是阴昏湿冷,像蛇的巢穴一般。
郑教头一进入这条小径,眼皮就跳了起来。这种路最是易受伏击之地,他一手紧了紧缰绳,另一手已经按住腰间的佩剑。
“加紧脚步!”他高声吆喝道。
他的直觉没有错,行到小径中段时,两旁的山上忽然响起“咚咚咚”的腰鼓声,漫山遍野的吼叫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竟生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