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颐本来也想在去大理寺牢狱之前先去楚府一趟,没想到楚家更心急,直接上门堵自己来了。不过这也难怪,楚颢是楚家唯一的嫡子,如今又在景通侯手下做事,自然是楚家重视的继承人。
“让他们……咳咳咳……”
烧了一夜暖炉,卧房里空气闷得很,楚颐刚开口说话,一股干燥的空气便钻入他的喉咙里,楚颐气管又痒又涩,止不住咳嗽得天昏地暗,越咳越吸入更多干燥的空气,几乎将五脏六腑都咳移位了。
林嬷嬷连忙将离床榻最远的一扇窗打开通风,又用手指捻了水往空中洒:“公子往后可不要再把炉子烧太旺了,若觉得冷,便叫老身多换几次汤婆子就是了!”
正混乱间,门外响起侍童的声音:“老爷夫人,楚夫人还在里头洗漱,按规矩你们还不能进去……”
“什么规矩不规矩,我们是他娘家的人,有什么好见外的!”
接着卧房的门便被拉开:“颐儿,怎么还不出来……唉哟!真病得这么严重?”
进来的人是楚父及他的如夫人,二人一早来到楚颐的院子后,见楚颐还没出来迎接,便以为楚颐怕惹事不想救楚颢,楚父本就因楚颢入狱一事心急如焚,竟然直接就闯入卧房来。
入门撞见楚颐咳得七死八活的阵仗,二人原本的急切与怀疑都变成了讪讪的尴尬。那如夫人见气氛不妙,连忙悻悻地笑了笑,打起圆场:“颐哥儿晨安,我和老爷带了些补品来看看你。”
楚颐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她一眼:“姨娘瞧我安否?”
楚颐骤然发病,脸上尚带着不正常的躁红,加上他晨起尚未梳洗束发,发丝散乱间更显几分荏弱狼狈。林嬷嬷直接黑了脸,楚颐向来在贺府向来威仪体面,是谁也不敢冲撞逾礼的,如今楚家的人不通报就闯进来,把公子当作什么了?贺府的下人们看到了又会怎么想?
楚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忿,安抚似的看了她一眼:“嬷嬷,带父亲和姨娘到外头的暖阁,我梳洗一下就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梳洗……”
楚颐看了自己父亲一眼,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们原是一家人,本来不必计较太多礼数。只是此处是贺家,侯府上下都看着,若楚家都不尊重楚颐,贺家更不会尊重我了,父亲说是吗?”
楚父被堵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偏生这回景通侯也出了事,要救楚颢恐怕得倚仗贺家之力,只能悻悻地出了外头等。
这一等,就是足足半个时辰,楚颐才慢腾腾地到了暖阁。楚父早已等得极不耐烦,见他那娇气的样子更是来气。
楚父正想开口发难,楚颐却先发制人地捂着手绢咳了一顿:“咳咳咳……不好意思,孩儿来晚了,身子不中用……咳咳咳……”
这副弱不禁风的痨鬼模样,好似是咬牙支撑着才能起身下床一般,楚父嘴角抖了抖,终究无法苛责他的迟到,只好生生将闷气憋在心里。
“若不是十万火急,为父也不至于来打扰你养病,”楚父深吸口气,“颢儿身陷囹圄,你身为弟弟,难道就不急么?”
楚父越说越对眼前的庶子不满,说的话也越发有底气和有威严:“颢儿他自小聪颖,只是为人冒失,为父让你细心从旁辅佐,如今颢儿这样……为父很痛心,也很失望。”
楚颐听懂了他的话意,他的痛心是为了他的嫡子楚颢感到痛心,而他的失望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不过这苛责并没有在他心上泛起一丝涟漪,他淡淡地将双手放在金兽香炉上取暖,一边说道:“父亲如今,还不知道兄长犯了什么事吧?”
楚父拧起眉:“不是私盐案吗?”
楚颐心中一哂,看来是通蕃谋逆事关重大,如今消息还封锁着,要等大理寺彻查有了论断再公布。因此自己父亲一直不知道楚颢被卷入的是什么案子,只以为他是贩卖私盐被捕的。
楚颐喟叹一声:“兄长的商队被搜出几车铁甲,还有镇国公给的出关凭证,怀疑是要卖给北漠契丹。父亲,这不是普通案子,是通蕃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
“你,你说什么……”
楚颐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楚父头脑一懵,再回过神时,手中的茶盏已经在地上摔开了花,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鞋袜上,楚父却只觉冰冷。
他的嫡子……参与谋逆?
他们楚家会……灭族?
“怎么可能?”身旁的如夫人颤声叫道。
看着他们的狼狈模样,楚颐心里泛起一丝快慰。他摇摇头:“当时我正病重,没有参与其中。因此我至今亦不知道,兄长他究竟真是和谢家那群人密谋造反,还是被人栽赃陷害……”
楚父浑身抖得如同窗外凌寒的老松,他的表情也如古树外皮一般狰狞:“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有人插赃嫁祸!太子!谢家是光王的靠山,一定是太子党他们要对付光王才陷害我儿!”
身旁的如夫人也如筛糠一般附和道:“对……对……大少爷一定是冤枉的呀!”
二人结结巴巴地努力说服着自己楚颢是无辜的,这时,楚颐却重重地叹了口气:“兄长是冤枉的,可谢家真的那么安分吗?”
楚父咽了咽口水,谢家人向来仗势凌人,嚣张跋扈,镇国公的女儿谢贵妃死得蹊跷,外孙光王又无缘东宫,确实不是没可能暗生反心……可是……
“可是镇国公和皇上,当年是过命的交情啊!”楚父纠结道,“当年皇上逐鹿中原时,若不是镇国公举兵归顺,如今天下是谁的还不知道呢!谢家要坐龙位,何必等到今日?”
“是真是假,有区别吗?”楚颐一双凤目幽幽地看着楚父,“谋反一事,自古就是莫须有之罪,只消惹来君王的怀疑,不需真凭实据就可以定罪。谢家权势滔天,又镇守要塞,皇上会不忌惮吗?”
楚父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楚颐的话让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诚然,这事是真是假、颢儿是否参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怎么才能逃过这灭族的重罪!
“既然如此,你还不赶快想想有什么应对之策!”他紧紧盯着眼前的庶子,灭族当前,他们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只好器重起楚颐来。
“我不敢说,”话是这么说,楚颐的一字一句却没有停顿地说了下去,“断尾求生,这毕竟太残忍了。”
楚父愣了愣,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涌现出震惊,继而是山洪般的暴怒:“荒唐!那是我们楚家的嫡长子!”
断尾求生,楚颐说得含蓄,但楚父一听便明白了,这四个字或许从楚颢出事的那一刻就已经悄悄藏在了他内心最深最暗的地方,但听见楚颐说出来,他还是对此感到怒不可遏。
当蜥蜴被天敌抓住时,为了自保,便会自断尾巴。为楚家为了自保,也必须有所牺牲。
不论楚颢有没有真的参与谋反,他们都得指证楚颢。
唯有如此,才能趁这案子毕竟还未尘埃落定时及时撇清关系,主动揭发楚颢和谢家人参与谋逆的罪证,楚家才能戴罪立功,免除连坐灭族之罚。
牺牲楚颢,就是楚家的断尾求生。
“颢儿是你的兄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楚父额上青筋凸起,指着楚颐大骂,“你……你是不是一早就想这样做了?”
口不择言的话一出口,楚父就顿住了,继而坠入了更深更冷的冰窖之中。
楚颐是不是一早就想这样做了?一早就想趁着某个楚家遇劫的时机来报当年的仇。
是的,尽管楚颐这七年来一直对楚家尽心尽力,对楚颢维护有加,使所有人都放下了提防和芥蒂,使所有人都以为他接受了当贺家老侯爷的遗孀也是一个好归宿,但是,但是,当初楚颐对他们骗他嫁入贺家冲喜时确实是充满仇恨的。
楚父自问自己愧对楚颐,但作为楚家的家主,他当初没得选择。当时楚颢赌石输了近十万两银,如果还不了钱,楚家的祖屋都要被变卖抵债。而那时正值贺家病急乱投医,愿意花十万银买一个八字硬的人为老侯爷冲喜。好巧不巧,他的庶子楚颐八字正正合适,这是上天不愿亡他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