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住楚家祖宅,保住楚家嫡子,楚父没得选择。
楚父嘴唇有些不可自抑的抖动,“你就算恨我们,不理我们也就罢了,何必推你哥哥去送死?”
“果然,一有事,父亲第一时间便是怀疑我。”楚颐摇摇头,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必再掩饰。
象蛇(70)露出如初春夹竹桃一般艳丽的笑容,和艳丽背后恣肆的楚毒与恶意:“当初为了保住家宅和楚颢,你将我卖给一个将死之人。如今为了保住楚家所有人的命,你也只能将你心爱的嫡子推出去送死。父亲,七年前你没得选择,如今你也不会有其他选择。”
楚父被他的话惊得不可置信,“你怎么敢这样跟你父亲说话?你怎么敢这样对你的兄长?你不孝不悌,天地不容!”
“我不男不女,本来也为世不容。”楚颐耸耸肩,无动于衷,“债多不压身了。”
楚父被这丧尽天良的话气得几乎吐血,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在行商时和那北疆的苗女一夜风流,更不该认回这个大逆不道的野种!楚父胸膛起伏,如火浪般灼烧,他深深呼吸几下,仍勉强沉下气,因为他还有底牌。
这底牌来自于他自己。虽说他恨不得楚颐这孽种没有生下来,但楚颐身上始终流淌着他的血脉,这是楚颐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的宿命。楚父阴戾地看着楚颐,半是哄半是威胁:“颐儿,你别忘了,你也是姓楚的,楚家灭族你也要死。你实在不想守寡,此事结束后我允许你离开贺家再嫁,不要在这会儿闹脾气。”
“父亲真是老糊涂了,”楚颐笑意盈盈,“我一个象蛇(70)郎君,嫁了贺家之后自然就是贺家的人了。楚家的罪与我何干?说起来,还要谢谢父亲和兄长呢。”
“你!”楚父心中的防线终于崩溃,沉着的面具裂开,露出狰狞的狂怒,“你别得意,没了贺家我也还有本事救我儿,我去找光王!”
“光王?”楚颐挑了挑眉,似乎听到了极其可笑的事,“也好,他正愁没有一个替死鬼呢。”
“什么?”楚父的心一凉。
楚颐悠悠叹道:“楚家世代为商,商人重利轻义,为了钱财而卖国,哄骗谢家人给你们通关凭证,这不是非常自圆其说的嫁祸之法么?父亲,我说过了,你没得选。你不指证谢家,谢家就会来指证你,既然出了莫须有的谋逆案子,就必然要见血才能收场。”
这是一个太过恶毒的死局,楚父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的庶子,好似从未认识过他一样。
楚颐端坐在暖阁的主人位,香炉的烟缭绕在他似笑非笑的脸上。雌雄莫辩的象蛇(70)面容姣好,眉目天生便濡润含情,不似贺君旭那样凌厉冷峻,但此刻,他却比任何一个长相凶恶的人更像杀戮成瘾的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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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恩仇交错
铁甲案事关叛国谋逆,又牵涉谢家这样举足轻重的世族,就像油纸包不住烈火,瞬间就在京城的朝野间蔓延开来。谢家在开国之初从龙有功,家族里封了一公一侯,又是三皇子赵煜的母族,其关系权势可谓老树盘根。一时间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正是此时,贺君旭收到了从皇城里传来的诏命——入宫面圣。
御书房内,帝相二人再不像往常一样下棋闲谈。庆元帝坐在堆满奏折的案几前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国相严玉符则拄着拐杖,佝偻着腰在他身旁侍立着。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人格外畏寒,御书房地砖下的火道将暖阁烤得热流涌动。贺君旭才行完礼,背上便已渗出一层薄薄的汗,闷热让他连呼吸都压抑起来。
“你来了。”庆元帝支着腮语调微沉,神色淡淡,明黄色皇袍上,金线织成的天龙双目圆瞪,如威如怒。
“铁甲一案,你怎么看?”天子抬起眼扫向他。
贺君旭沉住气,内心斟酌起来。虽然这案子他没有牵涉其中,但却不能说与他无关——试图运载铁甲出关的商人,正是他名义上的继母的兄长楚颢。而京城里对铁甲案众说纷纭的其中一个猜测,便是说他和太子设计了铁甲案,目的是除掉与自己不和的继母,以及削弱与太子抗衡的光王势力。
虽然很扯淡,但鉴于太子和光王必有一争,贺君旭和楚颐的关系在京城的闲言碎语里又是水火不容的继母子,这充足的动机让这条流言甚嚣尘上。
在这关口,庆元帝传召他,未必不是试探。
贺君旭谨慎道:“流言纷纷,臣不敢轻信,要等大理寺查出证据方有定论。”
庆元帝面无表情地将翻开的奏折扔给他,贺君旭接过一看,原来是前往漠北关口调查的严燚命驿差送回来的情况。
严燚刚到镇国公戍守的北漠关塞,谋反的证据虽然深藏难察,有些罪行却像早已在阴暗里滋生得密密麻麻的菌子,一凑近了便能清楚看见其中的斑驳污绿。
强征平民,用新兵作送死的人墙;移花接木,将别人的军功记在亲信头上;私设军妓,纵容下属奸淫作乐……实在罄竹难书。
贺君旭越看眼神越戾,“有没有私藏铁甲,镇国公都该死。”
仿佛是被他的怒气感染,庆元帝终于发出雷霆之威怒:“真是个目无皇法的混账!”
“陛下,保重龙体。”严玉符连忙劝道,“有罪治罪,不必过分动怒。”
“严相说得对,陛下何必大动肝火。”贺君旭忽然冷硬道,“这里写的桩桩件件,陛下难道不是心中有数吗?早年臣在军营与景通侯不和的时候,就说过他们谢家的军风不正,臣请陛下赦免逃兵的时候,就说过要调查人墙一事,如果不是铁甲一案让镇国公陷于谋逆罪之中,陛下难道不是打算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谢家吗?”
“贺君旭!”严玉符一反平日的柔和神态,在庆元帝有所反应前就瞬间厉声喝道,“殿前不容你口出狂言,跪下!”
贺君旭直直跪下,膝盖在御书房的地上敲出重重的骨骼声。
庆元帝却没有被贺君旭的顶撞而激怒,他瞥了严玉符一眼:“你急什么,怕朕生气了罚他?”
继而又淡淡地扫贺君旭一眼,语气不怒自威:“依你所说,此事应该怪朕了?”
贺君旭却没有被这威焰压下,仍然梗着脖子道:“寻常父母尚知道溺爱而生娇,皇上作为天下之父,更应知道御下之道。谢家本就是权贵世家,皇上宠溺纵容,他们自然越发无法无天。”
庆元帝手指指着贺君旭,向严玉符骂道:“你看看他,脑子比以前好使了,平时行事也知道谨慎了,结果脾气一上来马上就打回原形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往外说!”
他的口吻是气冲冲的,但显然已经下了气,严玉符肩膀松懈下来, “陛下可不就喜欢他这犟脾气?虽则总吐不出什么好话,总算是铁骨铮铮,从没有谄媚欺君。”
庆元帝瞪了这国相一眼:“你也没好去哪里!你方才说他是口出狂言,而不是说他胡言乱语,说明你也觉得是朕的错,是不是?”
贺君旭自然也看出庆元帝没有因自己的直谏而生气,于是道:“无论谁错,现在正是拨乱反正的时机。”
庆元帝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却叹了口气,说了完全不相干的事:“严老二,当年我们和三弟结拜之时,可也是君儿现在这般年纪?”
“比君儿小,”严玉符不假思索,“距今已经二十八年有余了。”
“余多少?”
“七个月零三天。”
庆元帝呵了一声,“就你记性好。”
严玉符抬起眸微微一笑,他两颊清癯,眉发如雪,双手抱在一起作了个浅揖:“与陛下一路同行,是臣三生有幸,自然铭记在心。”
贺君旭听得两眼放空,方才不是在商讨惩处镇国公之事吗,怎么又追忆起峥嵘岁月来了?
“君儿,你爱恨分明,可世上并不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么简单的。”庆元帝看了他一眼,戎马半生的君王罕见地露出一丝无奈与挣扎,“恩仇交织,你又该报德还是报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