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做出凶狠狰狞的表情,却仍有点点温热的液体滴湿她干涸的脸。
贺太夫人眼珠微微颤动,轻柔地哄着他:“好……好……我不死,为了你,祖母撑着……”
她果然紧抿着嘴,用尽全力一般,死撑着即将阖上的眼皮,使混沌的眼睛一直保持着睁开的模样。
直至贺君旭赶到医坊,停马进入车厢,她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睁着。
尽管她的尸身已经冷得发硬了。
她的一生活得太久了,七十九年刀风霜剑,已将此身磨损得危如残烛,只片刻的严寒,也足以吹灭这具垂垂老矣的身躯。
“当,当,当!”
远处,京城的打更人敲响了四更天的梆子,小年到了。早起的摊贩已经推着货物出来为年市作准备了,新年将至,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热热闹闹,说说笑笑。
唯有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茫茫天地中,为人间披上千里缟素。
这是很冷,很冷的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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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生死无常
“果然过年就是过年,好多人啊。”
怀儿躲在林嬷嬷身后,好奇地看着在府邸中来来往往的人们。
只是来人大都都沉默寡言,不似以往拜年那般热闹。怀儿觉得古怪,当然更古怪的是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衣裳,林嬷嬷说这叫孝服,真是搞不懂,过年的新衣不都是要大红大紫的,怎么今天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蒙蒙的衣服呢?
不过这些小小的反常并不影响怀儿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雀跃之情,前两天他就听说祖母已经回来了,昨天夜里姑姑也急匆匆地赶回来了,他们一家又可以像往常那样齐齐整整地过一个团圆快乐的新年了,相信爹爹的病一定也很快就要好啦!
林嬷嬷摸了摸他的头,眼睛里流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怀儿,我们等下就要送你祖母最后一程了,你要乖乖的,不要哭也不要闹,等下跟着你两位兄长一同到灵柩前叩首和上香,知道了吗?”
怀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灵柩’就是祖母这两天一直在休息的地方吗?祖母不是才回来吗,她又要去哪里?”
林嬷嬷抱紧了怀儿,轻轻地道:“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怀儿懵懂地跟随着家中众人走入灵堂,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肿肿的,忽然他听见有人压抑地哽咽了一声,一股酸涩的感觉忽然从怀儿心里后知后觉地升起。
祖母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他是不是很久很久都见不到她了?
她如今躺着的大木箱子看起来冷冰冰的,祖母睡得舒服吗?她会冷吗?
祖母的腿脚素来不好,如今却要远行,她会很累很辛苦吗?
两行热流模糊了怀儿的视线,他伸手去擦,泪却越流越多,他不知道所谓的远行代表着什么,但一股来自直觉的不安侵袭了他。
“都不准哭了,”姑姑贺茹意发话了,她脸色青白,声音喑哑,像是被抽走了血肉骨头一般憔悴,“法师说了,娘亲高寿,又在佛寺圆寂,是要登极乐之境的。我们要按白喜事操办,不可以在堂前伤心落泪,以免她再为我们牵挂,误了飞升的吉时……我们要笑着送别她。”
怀儿看着她,心想:可是……刚刚忍不住哽咽出声的人就是她。
姑姑的话他听得半懂不懂,只模模糊糊知道哭会对祖母的远行有不好的影响。他紧紧咬着下唇闭着眼,但泪水不听使唤,任他忍得浑身发抖,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眼眶里要溢出来。
在他有限的童年里,还未曾像今天这样无助过。因为对祖母的爱,他心里的难过已经淹没了全身,又因为对祖母的爱,他不可以让这难过倾涌而出。
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感到自己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抱了起来。怀儿怯怯地睁开眼,贺君旭硬朗的面容近在眼前,他的眼底有一圈深深的乌黑,但眼神仍是沉着的,在悲痛欲绝的众人之间,像一座坚不可摧的高山,一根永不动摇的定海神针。
怀儿在他怀里,心里因祖母沉睡而坍塌的一角终于慢慢找到了支撑,他把脸埋在贺君旭衣襟上,泪水偷偷流了出来。
有长兄挡着他,祖母就看不见自己哭鼻子了吧?
贺君旭单手抱着怀儿,感受到身上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孩慢慢安静下来,便知他是哭累了睡过去了。他将怀儿交给林嬷嬷照料,祖母的溘然长逝令贺茹意几近崩溃,丧事唯有由他一手操持。
各项仪式结束,已是入夜。前来悼亡的宾客一一散去,负责法事的僧人点起了长生烛,嘱咐他要守着这烛火彻夜常亮。
贺君旭应了是,独自站立着看满堂烛火明明灭灭。
身旁,祖母正静静地躺在灵柩内,花白头发,面色慈祥,依稀仍是旧模样。
任是不动如山,贺君旭亦不禁黯然。
“将军。”
背后的声音唤回了贺君旭的恍惚,贺君旭回头,白鹤一身素服,眼圈发红:“白鹤有一事求将军成全。”
贺君旭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便道:“我知道,你姐姐的失踪,祖母的死,我都会查清。”
白鹤听他说罢,一怔:“将军,你相信我姐姐?”
贺太夫人出事的那一晚,觉月寺中所有人后来都被发现在自己房里昏迷了,对发生过什么事一概不知,除了贺太夫人的贴身侍女白鹭。
白鹭消失了,一并消失的还有贺太夫人房里的首饰财物,导致有人推测是白鹭偷了贺太夫人的钱财出逃,没有照顾好她,才令贺太夫人被一场严寒夺走了性命。
“你和你姐姐,还有庾让,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清楚你们的为人。”贺君旭说着,忽然若有所思地敛下眼,“庾让……”
楚颐帮助逃兵伪装成僧人模样安顿在觉月寺,庾让说楚颐的陶瓷作坊建在觉月寺,祖母出事也发生在觉月寺……
那夜,楚颐在听见蔡樽抓拿了几个僧人后,便神色慌张地求自己带他去觉月寺,去到就发现祖母出了事。
贺君旭忽然脸色一变,串联了这种种蹊跷,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头涌起。
“白鹤,你在此替我守着烛火,我去看看楚颐。”
匆匆留下一句话,他便冷着脸大步走向遗珠苑。
楚颐自从那夜看着贺太夫人离世后,立即又牵动了旧疾晕死过去,贺君旭想他是情之所钟,哀思过度才伤了身体,忙请如今已升了太医院院使的兄弟袁壶来救治他。
可如今想来,这哀思除了对祖母的情,会不会还有一丝的愧疚?
如果因为他在觉月寺的那些勾当,祖母才……
遗珠苑凛冽的过堂风打在他身上,贺君旭的手竟然不自觉地微颤起来。
“君哥,你可来了!”
贺君旭一踏入遗珠苑,正巧遇到从楚颐房里出来的太医袁壶。近日庆元帝也感染了风寒,袁壶白天在太医院忙得团团转,下了值又要摸黑来为楚颐看症,实在是累得够呛。不过他与贺君旭是一同上过战场的军医和主帅,生死之交,自然不会推拒兄弟的请求。
袁壶拍拍他肩膀,“贺太夫人之事,节哀顺变。”
贺君旭点点头,许多话在心里混沌交织,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他的病还好吗?”
说起楚颐,袁壶疲惫的眉宇间有些犹豫不决:“嗯……借一步说话。”
贺君旭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皱紧了眉,与袁壶一同走进楚颐的卧房。
烤得温热的暖阁内满是苦涩的药味,屏风之后,楚颐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卷脆弱的宣纸。
贺君旭屏退了下人,马上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袁壶攥了攥手,带着医者的悲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身体,几乎已是强弩之末了,就算强行医治,恐怕也得费许多工夫钱财与灵丹妙药。”
听见他说的是钱财,贺君旭反倒吁出一口气,毫不犹豫:“只要能把他养好,不管什么代价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