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不欲相信的,真也是假;而他想要相信的,假也是真。他们绞尽脑汁力证严玉符的清白,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无用功。
但即使是没有胜算的仗,他也不是当逃兵的人。贺君旭不动神色,只俯身拜谢:“陛下挂念与先父的情谊,屡加恩典,臣代祖母和父亲谢陛下隆恩。”
庆元帝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动容:“朕与凭安之间,无需多言。当年金戈铁马,同生共死……可惜他走得太早了。”
贺君旭顺势应答道:“记得臣小时候在军营中玩,陛下就常对臣开玩笑说,你们三兄弟就像时运相济的刘关张。”
他终于说出了漫长铺垫后的这一句话。
“君儿,你终是长大了。”庆元帝从惆怅的想当年乍然回神,眼角尚带着浑浊的水光,帝王这双疲惫又冷锐的双眼盯着贺君旭,若层层剥开其中蕴藏的猜疑、忌惮、杀意,才能漏出微乎其微的几丝欣慰。他短促地叹了口气,“以前你直来直去得像头倔驴,如今也学会了这么些弯弯绕绕。从馒头,到你爹,饶了这么多圈子,原来你和旁人一样,是为了严玉符而来。”
贺君旭重新直直跪下,地面被重重撞出铮然之声。
“臣变了却又没有变,依旧是个认死理的人。”贺君旭背脊板正,丝毫不因天子的雷霆之威而屈,“难道臣不该来?于公,他是利于社稷的良相;于私,他是臣的启蒙老师,更是先父与陛下的结义兄弟。如同您因天子的顾虑而猜疑他,臣亦因臣子的职责而劝谏您,臣与陛下一样,皆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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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隔帘烛影
俗话说,江山不幸诗家幸。于现在的郦朝而言,许多人还会加上一句:朝堂不幸茶馆幸。那些个书生门客、平头百姓、三教九流,即使读了半辈子连个童生都没考上,甚至大字不识一个,更甚至连茶钱都要凑几天,只要在茶馆点一壶茶,两颗茴香花生下肚,便个个都是指点江山的奇才良相,你方说罢我登场,口水掀翻钱塘潮。
天才蒙蒙亮,北葶坊的聚闲茶馆已经门庭若市。昨日的主角,是下狱的开国宰相严玉符;今天的主角,又换成了因御前不敬而被廷杖五十的贺君旭。
“让我考考你,贺将军何事御前不敬?”有人问道。
“自然是给严相求情,触霉头了呗。”有人答道。
“那他还真得万岁爷青眼,那么多求情的都被拒之门外,就他能走到御前。”又有人说道。
又又有人嘁了一声,“若真得圣心,怎会被廷杖?”
“懂的都懂,那贺将军武功盖世,有内力护体,五十杖不就跟挠痒痒差不多?”先前那人反驳道。
这话说得倒合理,一时再没了反驳,茶馆安静得只听见茶水沸腾的咕噜声。
须臾,便有个头戴纶巾的门客打破了寂静:“不会吧不会吧,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吧?我可听说行刑的时候,那贺将军一声不吭,于是万岁爷便命人狠狠地打,打完后掀起衣裳,才发现竟已血肉模糊,贺将军还吐了好多血!万岁爷以为他装模作样卖惨,便召了太医来看,这才发现贺将军丹田不通经脉阻塞,竟是武功尽失了!”
整个茶馆瞬间便如热油泼进了沸水,飞溅一片。
“他怎么会没了武功?难道是打仗时受了伤,如今旧患复发?”
“我看是中了毒吧!让我考考你,是哪种毒会让人没了内功……”
“别考了别考了!先让我考考你,上一个被五十大板活活打死的人叫什么名字?”
煮沸的茶汤仍冒着热气,种种消息与猜测便在这沸反连天的争吵声中传遍了京城。
是夜,贺府之中,京城话题中心的主角贺君旭本人,确实如传言谈论一般重伤在床。他昏死了一昼,如今却被尖锐的刺痛痛醒,睁眼,一个男人拿着匕首,正向他刺来。
贺君旭迅速抬手反制,便听见袁壶那熟悉的声音:“是我是我,别急!暑天热,你的伤口有些溃烂了,得把烂肉剜去,再用酒清洗。”
袁壶是偷溜过来给他医治的,手中动作干脆利落,利刃将伤口重新割开,刮去白色的脓与深紫的死肉,伤口森可见骨,一碗烈酒泼上去,浓浓的血腥味令袁壶被呛得咳嗽起来。
贺君旭一声不吭,只八风不动地侧卧在床上,唯有深深浅浅的呼吸透露出忍耐。
偌大的贺府自楚颐将所有陈设搬空离去后更显空荡,他的房内唯有侍从临时买的一张床,一盆冰,几支在案上点着的昏黄蜡烛。而窗外,也仅剩一轮新月打在庭院的青石阶上。
如今塞北正是葡萄成熟时,江南亦是十里荷花,如此良夜,某个自由自在的人,不知正在哪里游历大好风光?
夏夜闷得不透一丝风,贺君旭伤口滚烫地痛,他混沌地在这煎熬中昏睡过去,又在一丝突然的清风带来的凉爽中醒来。
已是夜阑人寂,连蝉也不再嘶鸣,只有几缕风的声音。
月移烛影动,疑是故人来。
贺君旭抬眼,窗边已然出现了一道颀长的身影。穿着一声黑纱披风,头戴同样黑色的帷帽,如同一抹幽幽的影子。那人并不说话,帷帽垂下的黑纱将面容尽数遮掩,但贺君旭知道他正在盯着自己,正如贺君旭一眼便知道他是谁。
才短短数月不见,如今月下相望,竟像阔别今年。
贺君旭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心中思绪万千。一边怕身处梦中,眼睛一眨便再也无处寻觅,一边又怕不在梦中,让对方真的看见自己如此狼狈血污的模样。想说的话亦有万千,但最终说出口的,唯有一句:“别来无恙?”
“我自然是好得很。”帽帘掀起,露出楚颐那张冷冷的脸。黛眉凤眼,带刺蔷薇,依旧是贺君旭最熟悉的模样。若说有什么改变,无非是下巴比先前蛊毒缠身时更丰腴了些,两颊在烛光之下亦更血色莹润,都是好的变化。
他语气不善,贺君旭嘴角却上扬:“怎么突然回来了,难道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来看看你死透了没。”楚颐走近几步,贺君旭将被褥扯来盖在身上,却被他伸手掀开,那血红深紫、森然可怖的伤口便骤然映入楚颐眼帘。
楚颐铁青着脸,神色冷得如同浸了冰,好半晌才说出话来:“好,好,好,我看你是离死不远了!你继续逞你的英雄,等你死了,我便让怀儿承你的爵,霸占你的贺家,我再帮光王斗垮你的太子表弟,把你那些叔伯姑姨一个个赶走,再找三五个面首逍遥挥霍……”
他正咒骂,却见床上重伤的男人目光轻柔地抿着唇,楚颐声音越发狠恶:“这人疯了,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贺君旭语气轻轻,哄人一般:“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他说完,楚颐彻底不说话了,他站在烛火外的阴影里,将一张脸连同所有情绪都藏在黑暗之中。贺君旭看不真切他的神色,唯见案几上半根残烛灯火幢幢,一滴一滴地滑落着红色的蜡泪。
他一时间连周身的锐痛都感受不到了,急得猛撑起身向楚颐保证:“这些伤不碍事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别乱动,伤口开裂了。”楚颐闷声将他摁回去,就那么一会儿的逞强,原本包扎好的绷带又重新染上血色。楚颐躬身将绷带解开,一言不发地用袁壶放在床边的金疮药重新涂抹,然后又一圈一圈地重新仔细包扎。
几缕发丝从鬓角处垂落,楚颐柔软的手带着微凉,如月色一般轻柔。贺君旭静静地抬头看着他,听到胸腔处近乎擂鼓一般的心跳。
“你别自找苦吃了。”低垂着头的象蛇(95)忽然开口,“飞鸟尽,良弓藏,自古就是帝王常事,别为他人必然的结局去送死。”
贺君旭知道他说的是严玉符一家被下狱之事,他摇头:“该做的事,哪怕撞南墙也得去做。严家父子是我的师友,更是社稷之才,我不会袖手旁观。”
“莽夫。”楚颐骂了一句,许久,他才轻轻叹息一声:“贺君旭,我象蛇(95)一族雌雄相宜,却处处受尽非议与挤兑。亦男亦女,即是不男不女,你想全忠全义,在君王眼里无异于不忠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