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毓怀深深闭上眼,被纱布包裹的脖颈下青筋直跳。
季承宁慢悠悠地说:“你带头闹事,围堵贡院,殴打朝廷命官……”
一直忍耐着的张毓怀一下睁开眼,“我们没有!”
季承宁扬声,“你能保证你带的所有人都没有?”他声音陡厉,“张毓怀,你该庆幸没有官员被围殴致死,不然,今日在轻吕卫的就不止你一人了!”
张毓怀闷吭一声。
冷汗顺着他染血的眉毛滚入眼中,蛰得他面颊抽搐。
面上的伤也跟着颤动,渗出血色。
下一秒,季承宁的神情陡地变了,方才的声色俱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方才擦手的帕子压到张毓怀伤口上。
后者肌肤紧绷,狠狠地盯着季承宁。
青筋激烈地鼓动,苍白的肌肤上渐渐溢出些恼恨的血气。
季承宁笑,柔声道:“谁要杀你?谁要现在杀你?”
他伏下身,“我方才数过了,你身上有大大小小四十七处伤口,多是鞭伤、棒伤、还有,”目光下移,张毓怀身体随之绷紧,“烫伤。”
血迅速被手帕吸收,成了朵向外蔓延的、活生生的花。
季承宁道:“这么多年了,大理寺还是那点手段,真叫我瞧不上。”
张毓怀戒备地看着他,喉结滚动。
此人生得副金尊玉贵的艳美公子样貌,心思就极狠辣,就如同话本中剔骨剥皮为乐的妖物。
明明满嘴鲜血的是他,季承宁的唇瓣却远比他猩红。
好像,是刚刚吞吃人心染上的。
润泽,殷红。
季承宁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扬唇道:“我则不然,若我审问你,”他手指下移,虚虚地点在张毓怀脊背的上方,“就从这,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灌入水银,便能完整地,剥下一整张人皮。”
不等张毓怀开口,季承宁继续道,“若你嫌弃此法太过血腥,我命人就地架起一口锅,”他微微笑,“君如此傲骨,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绮丽多情的声音入耳,或许是用了太多伤药,以至于张毓怀有些神志不清。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明明说得是再可怖不过的话,却因为主人湿润的语调而显现出股异样的甘美。
张毓怀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声带颤动,他说:“无人指使。”
季承宁烦躁地啧了声。
张毓怀神色毫无惧色。
他伤得太重,并没有看见,季承宁眼中一闪而逝的欣赏。
“铮铮铁骨,本官很喜欢你。”
张毓怀没有放松,肩膀反而绷得更紧。
他在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季小侯爷的下一句话是:“本官,愿意给你留个全尸。”
果然,果然!
先礼后兵全然无用,在确定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后,季承宁失去耐性,要杀他理所应当。
张毓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张毓怀被污血覆盖的睫毛微颤,而后,他毫不退缩地仰起头,朝季承宁笑了起来,“多谢大人。”
季承宁救了他,也不曾对他动刑,他合该感谢。
他不畏死。
只是很不甘心。
不甘心关乎国脉的大事,就这样随着他的性命一般,轻若鸿毛地落地,不甘心,诸同窗寒窗苦读数十年,最后还落得个贵胄之子忝居高位的结果。
还有点可惜。
说好了,中进士后要带祖母、爹、绵绵去琬州游宴的,他们一定满心期盼地等他回去吧,还有,还有……
“大人,”张毓怀哑声道:“您为学生治伤,又对学生几次三番高抬贵手,学生感激不尽,”季承宁看他,“只是,为人鹰犬,须知狡兔死,走狗烹,请大人,保重自身,好自为之。”
季承宁闻言不恼,神色也无甚变化,显然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
也是,正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时,哪里会想身后事。
他移开手帕,将帕子慢条斯理地折了三折。
张毓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吸足了血的手帕厚重濡湿,季承宁将手帕搁在掌中,而后,单膝跪在床边。
张毓怀能明显感受到身侧的床榻被压下去了一块。
季承宁伏下身。
那块艳红的手帕也随着主人动作下滑。
亲昵温情地、严丝合缝地扣住了他的口唇。
张毓怀双臂剧烈地痉挛。
季承宁另一只手压住了张毓怀本能般想要挣扎的手臂,低声道:“别怕,不疼的。”
许是季承宁的语调太温存,张毓怀眼睑发颤,一行血泪淌下。
季承宁垂首,一字一顿地问:“谁指使你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
张毓怀知道,季承宁的耐性难能可贵,能容忍他到此刻,已是格外开恩。
他唇瓣翕动。
他缓缓摇头。
季承宁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性,手下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一世,或是一瞬。
“啊呀。”陈缄立在门口,看见房中的场景,面色有些古怪。
季承宁与他对视,随手扬了帕子,“陈先生,来帮我。”
半个时辰后。
一辆送菜的破马车从轻吕卫官署后门驶离。
“之后呢?”
周琢沉声问。
探子毕恭毕敬道:“之后就往城外往生场去了。”
所谓往生场,就是化人场,将人尸烧做骨灰的所在,得了传染病的、横死又无亲无靠的、还有些身份特别,不可为外人所道的死尸,往往都会拉到这里,烧个干净。
周琢哼笑一声。
季承宁做事倒是利落。
也不知道他对张毓怀动了多重的刑,大约是打得破破烂烂没个人样了,才不得已拉去化了。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属下监视着轻吕卫官署时发现还有其他探子在。”
周琢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你被发现了吗?”
探子摇头,“属下离开得早,并无人发现。”
周琢又坐了回去,拨弄着指上的火珊瑚扳指,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除此之外,还有谁在监视季承宁的动向?
老三,太子,还是,周琢眼中流露出一抹畏惧,父皇?
探子正要离开,却听周琢道:“等等。”
探子束手而立。
“将消息散步出去,就说,季司长动刑过重,生生打死了个翰林之子,为免遭责罚,还将尸体扔到化人场烧了,可怜还未顶罪,那贡生就被挫骨扬灰了。”
“是,属下明白。”
周琢懒洋洋地摆弄着手中的扳指。
湿红,细腻,就如同季承宁同他谈条件时,狡黠地扬起的嘴唇。
他要让小侯爷知道,他那份谢礼,不是轻而易举,毫无代价就能收下的。
待满城风雨后,季承宁会是什么表情?
会不会来找他,试图通过他的帮助,来平息人言?
周琢好像已经看见了那骄傲的青年人向他垂头乞怜的场景,猛地攥住了扳指。
……
张翰林听到儿子已死的消息扑通跪倒在地。
自张毓怀被抓进大理寺后,清廉自守半世的张翰林不得不去乞求同僚,上下求索,得到的只有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正词严的嘲笑与白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