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安淮王与百里鸿算是家人,所以这接风宴便是“家宴”的形式,坐在一桌吃饭也无不可。
而且这般行为传出去,世人也会称赞百里鸿与亲族和睦,没有皇帝的架子。
更没有因为当了皇帝,就六亲不认,忌惮这个忌惮那个。
如此,等之后真有藩王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百里鸿也能直接对其动手,而不怕被污蔑名声。
毕竟世人都知道小皇帝把藩王们都当成自家人,所谓接风洗尘都是摆的家宴。
若是他都忍不住对哪位藩王动了手,那肯定是这藩王有问题。
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楚九辩手里还有王、元两家舆论集团,百里鸿的名声定不会有瑕疵。
话说回来,除了桌椅和摆设之外,楚九辩还叫人在露台周围摆了整整十个炉子。
露台周围看不到御花园景致的另外三面,也都用屏风遮着风,因而人到了这露台上,不仅不冷,甚至还会感受到暖意。
百里鸿与楚九辩一同到了露台上。
小朋友穿着厚厚的金色龙袍,身后还披着个小小的狐裘披风,白软的狐狸毛衬得他一张小脸更软乎,比那蒸得最暄软的小馒头还要可爱。
“哇。”小孩兴奋地跑到正对着御花园的栏杆前,从缝隙里看出去,“好好看呀先生。”
楚九辩走到他身边站定,望着满园红梅落雪,笑道:“确实好看。”
“要是舅舅也在就好了。”
随着秦枭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小朋友提起舅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楚九辩失神一瞬,才笑道;“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咱们再来这里看。”
“嗯!”小朋友双眼晶亮,小脑袋重重点了点。
站得高,便看得远。
百里鸿瞧见院外宫道之上,小祥子正随着一顶软轿朝这边赶来。
“先生,是安淮王到了。”
楚九辩应了声。
百里鸿仰着小脸看他,问道:“先生,咱们为何要允许安淮王带谋士入宫呀?”
他瞧见了轿旁跟着的那位老者,对方年纪应该不小了,这般天气该在家里待着才是,何必折腾?
楚九辩看着那软轿,道:“此前河西郡之事,应该不是安淮王的本意,咱们今日就瞧瞧这位蒋先生是如何‘辅助’他管理封地的。”
百里鸿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话,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听先生说过,这位安淮王百里明是他的堂兄,才十八岁,与他一样年纪小小就大权在握,很容易被人影响。
之前河西郡洪涝,舅舅手中没有粮食,就问百里明借,但对方趁火打劫想要河西郡的管理权。
但现在先生说这件事应该不是百里明的本意。
所以,百里鸿得出结论,应该就是这个蒋先生影响了安淮王的判断。
就像有人看他年纪小,就想忽悠他一样。
不过他有舅舅和先生在,他们都教他如何独立思考,很多时候,只要是他提出的想法和意见不是坏事,舅舅和先生就都会放任他去做,不会一味地控制他。
所以,百里鸿知道舅舅和先生这样的才是真为了他好。
就是不知道那位蒋先生,是怎么教安淮王的。
软轿在院外停下,百里明下了轿子,理了理衣袍后才走进院中。
楚九辩带着百里鸿在椅子上坐下,问道:“还记得要说些什么吗?”
小朋友拍拍小胸脯,道:“放心吧先生,朕都记得呢,”
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楚九辩偏头看去,百里鸿也跟着去看。
楼梯口处,一道清瘦的身影绕过屏风走上前来。
那是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留着两撇胡子,一身藏蓝色官袍。
男人抬眸对上楚九辩的视线,当即躬身一揖,道:“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太傅大人。”
“免礼。”百里鸿道。
来人不是百里明,而是史官荀修然。
荀家是自前朝大一统后,就被当时大昱朝的慧宗皇帝请聘,担任史官一职。
慧宗皇帝特意写了篇文章昭告天下,说史官不入品级,但却是客观的记录者,他们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公正客观地记录下来。
他还说从他之后,包括他在内,所有的当朝统治者,都不能随意砍杀史官。
史官在记录过程中,也不可以带有个人感情偏向,朝臣也绝对不可以与史官结交。
而史官在整个朝廷中,也从来都只是个隐形的工具人,除了一开始大家还不习惯,等到之后一代代传下来,众人已经不再关注永远待在大殿角落里的史官。
据传大昱朝的统治被推翻后,宁太祖曾想要杀了当时的荀家史官,重新任用其他人。
不过他看到了当时史官的记录。
其中对大昱朝末期的残酷统治丝毫没有避讳,也公正记录了宁太祖推翻统治时扯起的大旗,从始至终,没有一点个人偏向。
而荀家当时的史官面对已经夹在脖子上的长刀,眼睛都没眨一下,等到宁太祖问起他怕不怕,他才说自己从未违背荀家祖训,也未与任何势力有过牵扯。
所以便是死了,他也不怕面对列祖列宗。
而荀家的祖训,便是:始终保持远离所有当朝人物,做一支笔,做一位历史的记录者。
宁太祖钦佩荀家所为,便没有杀了当时的史官,而是继续请他与后代记录大宁历史,还给他们封了官,成了一个独立于六部之外的特殊职位,只负责记录历史,俸禄也不低,几乎能与三品大员持平。
不过史官也不是每日当值,只在早朝时立在百官队列之后安静聆听。
又或者在宫中或者天下有什么大事的时候,他们才会完整记录事情经过以及皇帝及百官的言行。
例如此前百里鸿登基,秦枭封王,楚九辩从天而降等等,这位史官都如实记录了当时的情况。
再比如此前的河西郡洪涝之事,在他笔下或许只留下几句前因后果,但其中调查的过程,荀修然与荀家其他人也费了不少力气,甚至当时荀修然还特意找上了秦枭,问他河西郡的具体情况。
秦枭不在乎后世之人对自己的评价,自是有什么说什么,连自己如何亲眼瞧着人被凌迟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而楚九辩也眼瞧着这位史官挥毫,在纸上写下【宁王秦枭动用凌迟之刑】等字样。
还有此前的中秋宫宴,荀修然一个无品级的官员,也坐在宴席末尾,应当是把宴会上的事都都记下来了。
而今日的宴席,是百里鸿登基后第一次与藩王见面,荀修然自然要在场记录。
楚九辩此前也命人单独隔开了一个屏风,备了桌椅、热茶和餐食,方便荀修然工作。
“入座吧。”楚九辩道。
荀修然躬身应是,而后就退去了那单独的座椅上坐下,身边还燃着炉子,笔墨纸砚也都准备齐全。
他刚坐下没几息,百里明也同蒋永寿一起走了上来。
楚九辩身份特殊,且因为“神明”这个身份更有地位,所以私下里楚九辩都以神明自居,几次在宫里遇见太皇太后都没行过礼。
如今也是如此,见着百里明二人上来,他也同百里鸿一样没有起身。
待到百里明与蒋永寿一同给皇帝请过安,百里鸿才开口道:“安淮王不必如此客气,快先坐下暖和暖和。”
“谢陛下。”百里明应是,有些拘谨地坐下。
下意识偏头看向蒋永寿,发现对方神情有些复杂,好似不知道该不该坐下。
“蒋先生也坐吧。”百里鸿脸上带笑,说话奶声奶气,但吐字明晰清脆,“今日是家宴,蒋先生对安淮王照顾有加,不是外人。”
蒋永寿哪敢信这些话,但皇帝都发话了,他又不敢不听,只能笑着应是,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来。
百里明心情紧张,却不由悄悄打量自己这个才三岁多的小堂弟。
明明是个小朋友,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躲在父王和母妃怀里撒娇,可眼前的百里鸿却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言行举止既有规矩,与人相处又显得游刃有余。
百里明觉得,百里鸿就是一个帝王小时候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