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帝王,他本该觉得有些距离,难以亲近。
可偏偏百里鸿又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小孩,笑起来眼睛弯弯,说话也奶声奶气,还不时叫他一声“堂哥”,没多久就把百里明哄的有点找不着北,本就柔和的眼神更多了慈爱。
这场他担忧了许久的接风宴,也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家宴,令他越来越自在。
可每每在他彻底放松心防,想要与皇帝更亲近之时,身侧的蒋永寿就会弄出些动静,或者说些什么打断他,无声地提醒他不要得意忘形,忘了与皇帝该有的距离。
楚九辩始终观察着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场宴席下来都没说过两句话,全是百里鸿自己招呼。
楚九辩相信系统抽出来的人道德上肯定不会有问题,所以他知道“用粮食换河西郡”这件事是定不是安淮王的本意。
如今瞧见对方与蒋永寿之间的相处方式,他便更肯定了想法。
幼主与权臣,尤其百里明这孩子性格比百里鸿还软,而且还没什么主见,实在太容易被手下主导利用。
但这个蒋永寿,瞧着倒是对安淮王是真心实意,每每打断和提醒,其实也都是为了百里明好。
若百里鸿是个心机深沉的帝王,又或者百里鸿被楚九辩控制着,那百里明彻底放下心防说的话,做出的行为,都可能会害了他。
所以蒋永寿的提醒,放在他的角度一点问题也没有。
而河西郡一事,若没有其他人在背后指使,那蒋永寿怂恿百里明那般做,或许也真是为了给百里明扩充势力。
但百里明是个本分,喜欢偏安一隅的人,这一点楚九辩这个刚见面的人都看得出来,蒋永寿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而明知百里明不愿参与政斗,还故意把他推到众人眼前,蒋永寿的目的就绝对不纯。
是一人共事二主吗?
楚九辩垂眸,没叫自己泄露任何一点情绪。
而蒋永寿,也注意到且有些惊讶于百里鸿与楚九辩的相处模式。
幼帝与权臣,百里鸿又这么小,很容易成为权臣手下一把毫无思想的权利工具,可百里鸿眼下表现出来的,却一点不像个被养废了的小孩,甚至比起普通皇子,还要更聪慧早熟。
他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谈吐想法,都隐隐有了些“帝王”该有的模样。
楚九辩和秦枭,竟然真的把百里鸿教的很好。
这与蒋永寿,乃至于地方上其他势力所预想的情况都完全不同。
桌上几人各有心思,但一顿饭却吃得还算顺利。
荀修然始终安静坐着,等宴席散了,主子们都下了楼,他才抬笔,于纸张上落下最后一行字,总结道:
【景瑞一年十二月十五,安淮王携谋士蒋入宫参拜。帝与太傅于福康阁设宴款待,赏梅煮茶,宾主尽欢。】
几日后。
他又在一张崭新的纸页上写道:【景瑞一年十二月二十二,积雪寸深。宁王秦枭凯旋,帝与太傅歇早朝,率百官迎于皇城外。】
百里鸿衣服里被楚九辩贴满了暖宝宝,手里抱着小手炉,头上还戴着狐裘帽子,下半张脸则遮在衣领上厚厚的狐毛中,只露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城外的官道。
楚九辩站在他身侧,绛紫色官袍外,是通体洁白的狐裘披风。
银白色长发散在肩头,好似与披风融为一体,反衬得他额前细碎的墨发格外柔亮。
在他身后,站着六列长队,百官分列其中,身上都披着深色披风,手捧暖炉,没叫人冻着。
早朝时,有小卒率先回宫禀报,说宁王再过两刻钟就能到城门口。
百里鸿便当即坐不住了,急切地看向楚九辩。
楚九辩就上前一步,提议说秦枭立了大功,陛下去城外迎一迎可表达重视之意。
自然这般事迹传播出去,天下人也会赞陛下与宁王舅甥和睦友爱,陛下又有多重视爱护功臣等等。
百里鸿自然是忙不迭地说“好”,其余官员也没有理由反驳。
自古以来就有皇帝出城迎接凯旋将军的先例,何况秦枭身份特殊,又确实立了天大的功劳,百里鸿不出去迎才不合适。
因而便有了如今城门口这一出。
百里鸿急得一直想踱步,但因为有太多人看着,他才生生忍住。
楚九辩始终面色平静,静静望着官道。
直至一抹暗色出现在视野尽头,他才倏然握紧手炉,眼睫也不自主地颤了下。
漫天风雪中,一队人马自远处行来,速度不紧不慢。
几十人的队伍,都骑着马,只中间有一辆两乘的马车。
马车简单朴素,但车帘上的“秦”字却锋芒毕露。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那马车上,瞧着它越来越近,直至停下。
随行的军士们全都下了马,驾车的军士下车后就在车下摆了一张凳子。
与此同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
紧接着,黑底金纹的袍角晃入众人眼中,气度威严冷肃的男人从车上走下,又一路行至众人面前。
“臣参见陛下。”秦枭躬身一揖。
身为摄政王,又是百里鸿的舅舅,所以除了登基大典这类盛大的场合之外,秦枭都不必对皇帝行大礼,便是作揖也算是较高的礼仪了。
百里鸿眼眶通红,眼泪根本挺不住地落下来。
他快步跑上前,举着小手想扶秦枭,但够不到,只能可怜兮兮地说:“爱卿快免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舅舅都不能叫,更不能让舅舅抱,小朋友委屈极了。
可看着舅舅真的说到做到平安回来,他又忍不住开心。
一时纠结的很。
秦枭垂眸看着小孩哭红的眼睛,也不能帮他擦,只能安抚地冲他笑了下。
百里鸿却很好哄,已经自己用小手擦了眼泪,仰头冲舅舅笑出一口小白牙。
冬日里养了点膘,小孩软乎乎的小脸蛋比之前更圆了点,确实很像馒头了。
秦枭勾唇,又抬眸看向正前方。
文武百官心思各异。
他们中还有人抱有一丝希望,想着若是秦枭身负重伤丢了命该多好,可如今人平安回来,他们便只能齐齐躬身作揖,道:“恭迎宁王大人凯旋。”
秦枭目光却没看他们,只落在那为首的青年身上。
对方瞧着倒是没瘦,但也没胖,便是穿着厚厚的冬衣,仍然体态轻盈。
一片雪花落在青年浓黑的长睫上,轻轻一颤便化开,惹湿了眼睫。
秦枭缓缓动了视线,一寸寸滑过青年的面颊。
楚九辩也看着秦枭。
走的时候茉莉还开着,如今却已经到了梅花盛放的季节。
秦枭还和此前一样,面容俊美,沉稳冷厉,但却明显比离开前瘦了,更显精壮。
整个人的气质也如磨砺过的利刃般,越发锐利。
男人的目光深沉而复杂,还有些凶,带着些楚九辩读不懂的意味。
“免礼。”秦枭对众人说着,视线却还流连在楚九辩脸上。
楚九辩躲开他的视线,看向百里鸿道:“陛下,回宫吧。”
“嗯。”百里鸿点头,迫不及待地上了自己的马车。
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的秦朝阳。
知道秦枭今早就能回来,秦朝阳就特意空出时间,以百里鸿车夫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来迎接秦枭。
见着大人平安无事,他紧绷着的心也彻底落回肚子里,脸上甚至难得露出了些笑。
“驾。”他先一步赶车出发,百官们自然也都上了各自的马车,但没动,按照品阶也该是秦枭和楚九辩先走。
秦枭看着楚九辩,也不说话,就那么瞧着。
两人之间隔了将近四、五米的距离,好像有些远,又好像格外近。
半晌,待到几位尚书都不由掀开车帘向外看来,楚九辩才抿了下唇,说:“车在前面。”
秦枭就笑,这才抬脚走到他面前不过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有些低:“走吧。”
楚九辩抬眼看他。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秦枭的脸色过于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