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划着一击必杀的落点时,韩临想到白映寒,想到舒红袖,想到师叔,想到很多人,他又想到白家,想到临溪,想到暗雨楼。对他,上官阙无所不至,算计到了他周边的一切,除掉上官阙,他所在意的人和事会轰然倾坍。
太晚了。
韩临反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晨醒,上官阙拔下能杀人的木簪,绸缎似的黑发泄下,俯身去吻呆望床顶一夜未睡的韩临,奖励他这一次的识时务。
这日,程小虎来探望,韩临忽然说:“小虎,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程小虎听都没听便答应下来,又问什么呀?
韩临要程小虎从箱中取出银两,又让程小虎拿出纸笔:“我想请你帮我准备些东西。”
韩临为药大闹过,是故每隔几日,程小虎便要下山抓韩临的药,偶尔还带些零嘴回来兜售,赚些零用钱。
最近程小虎的文化程度得到极大改善,写下马匹、破衣烂衫,面具、充填身材的棉花包、斗笠这种东西后,他震惊地抬起脸:“韩师兄要走?”
韩临说:“我不能杀上官阙,我要摆脱他,只能离开。”
程小虎犹豫着问韩临:“什么?摆脱上官师兄?你们几乎是同门情深的典范了啊。”
韩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给你讲一些江湖上的真事吧。”
夏天最烦碰上大雨天杀人,天热还要穿雨衣,蒸笼一样,闷得里衣给汗弄湿透。但手避不开被雨淋,淋久了,冷得麻了,刀柄又滑,几乎全凭下意识在出招。
“血贱在手上,有一瞬是烫的。”
程小虎听得津津有味,韩临问他:“你知道花剪夏吗?”
程小虎摇头。
韩临喃喃道:“也是,她都死了十年了,你们这辈没有听过她。”又笑道:“十多年前的长安,没人不知道花剪夏。你恐怕也没见过使鞭子的人吧?”
程小虎说杂耍团也有,韩临说她使的可和杂耍团的不一样:“她有好几条鞭子,有的鞭子上带倒刺,甩出去能勾下肉,再凶悍的马在她手下都很乖。”
听到这里,程小虎是个傻子也听懂了:“你喜欢她吗?”
韩临说:“我们在一起过,后来她提了分手,我还缠了她很久。”
“她漂亮吗?”
“非常漂亮。”韩临说:“我在酷暑的一个雨天杀死了花剪夏,上官阙让我杀的。”
程小虎啊了一声,说她犯了什么事吗?
韩临说因为她遭辱后屠了侮辱她的人满门,波及到无辜。程小虎咋舌,说上官师兄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韩临说:“他知道,他在罚我,因为我对他有所隐瞒。”
程小虎想不到上官阙竟然是这种人,又想韩临当年一定很痛苦,难免为韩临心痛起来。
韩临又问:“你见过握力最强的人是什么样的?”
程小虎说大概是我们杂耍团原来单掌劈砖块的大哥。韩临笑了笑,说现在还有人玩这种把戏呀?又说我见过握力最强的能把人头颅掐裂爆开,我当年不知深浅,还找他掰过手腕。
“他竟然还装着输给我,我不知道,还高兴了好些天。他脾性残暴,但对我不错。”因为最近总在想这些,韩临说得非常通畅:“只是他后来因为背了几条人命,上官阙也要我去杀他。杀他前,我放过他一次,要他去和他喜欢的人道别,但他不敢波及到他喜欢的人,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程小虎没再应话,可韩临还是自己讲下去,不介意把从前的血腥拿出来:“他死后,他喜欢的人也来找我拼命,我把那个人也杀掉了。”
“我教自己想起花剪夏死时,满身被雨血打红的衣裙,我教自己想起姚黄死时眼珠上落的苍蝇,我教自己想起覆盖魏紫尸身白雪一样的杏花。我说这些,是拿他们提醒我自己。”韩临又说:“他们全都死在我的刀下,这时候我又把他们拖拽出来,做提醒我的工具。我是不是很不厚道?”
程小虎没法简单的说是或不是:“提醒你离开上官阙吗?”
韩临摇头,在心中道:提醒我不要心动。
程小虎看着这个于自己有大恩的师兄,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道:“师兄放心,包在我身上。”
韩临又叮嘱:“千万不要声张。”
韩临清楚是在拉程小虎下水,但他是师叔的得意弟子,有师叔在,纵使东窗事发,上官阙也不会对程小虎做什么。韩临这次准备去西域,不论死活,只要上官阙找不到他的尸骨,为了留下日后牵绊他的手段,上官阙就不会难为舒红袖和白映寒。正如韩临假死那几年,心灰意冷的上官阙还是为白映寒筹办了婚事。
韩临心想:我离开对大家都好。
韩临放弃拔簪刺死上官阙那夜之后,上官阙便放松了钳制,比如让韩临使用筷子,比如放心留韩临在屋中,没再隔半个时辰来看他一次。
为韩临换好衣服,满意地闻着韩临满身他喜欢的味道,上官阙也会许给韩临好处:“吃完饭了,在地上垫条毯子,我扶你起来走走路。”
韩临面上在笑,语气却带火:“我不能走动,任你揉捏,不是更好?”
上官阙薄斥:“这种事上你不要耍脾气。”
“究竟是谁在耍脾气?点香熏我的人不是你吗?你又在装什么?”韩临冷着脸掀开被子下床:“我自己走,我不承你的情。”
上官阙见韩临像醉了似的,走一步腿软摔一步,后来不忍看,却又听见结实的响声,回头发现韩临倒在桌腿边捂着头,走过去搀他起来。
韩临下肢无力,上肢恢复了五成,故而奋力推开上官阙,任自己摔在钝寒的地上喘息。之后上官阙揽腰支起他,带他练走路,他没有再挣扎。
晚上吃过饭,韩临又缠着上官阙练了快一个时辰,坚持到独自走十步。只是耗光了他所有力气,末了,没再抗拒上官阙抱他回去。
韩临心想,这样一闹,他便能打消上官阙提防他练走路的顾忌了。
因为太累,被抱回床上的时候,韩临靠在上官阙怀里几乎睡着。上官阙垂眼看见,迟疑了一下,才舍得放他回床上。
一沾床韩临就醒了,于是上官阙拿白映寒家的小孩安抚韩临。
韩临和白家两个小少爷接触得时间不算长,上官阙口中的好多事,比如忌口,比如喜好,他全不知道。
上官阙并非时时守着韩临,秦穆锋还没回临溪,他多少得管着弟子们,还要给韩临洗衣服。趁他不在,韩临总要下床走动练耐力,内功本就是他自己的,越用越熟,一日比一日走得多,但在上官阙面前,韩临伪装虚弱,试图令他放松警惕。
程小虎每次来,都会跟韩临说筹到了什么东西,有次还问韩临准备到哪儿去,日后他想去瞧瞧师兄,但韩临还没张口,他便捂住耳朵:“别告诉我别告诉我,我怕哪天说梦话说漏了。”
后来的有一天,上官阙带众弟子出门抽考,这次把程小虎也捎上,说是抽考,实则散步,若按从前,程小虎早到处疯跑了,但昨日听了韩临说不听话的惩罚,吓得跟在队尾一句话都多说。
大家从不知道临溪还有后山这块好地方,甚至还有间屋子,有人问,上官阙便说:“也是当年你们韩师兄带我来住,我才知道。”
推开门,灰尘扑面,众弟子掩住口鼻去瞧,发现室内竟长着一颗树,触及屋顶,孱细的枝干填满半间屋子。临近便有红豆林,因此不少人认出这是红豆树,却不知道偏僻屋中怎么会长有。
随后上官阙便开始考试,抽人背与红豆有关的诗句。有人哑不作声,上官阙训斥几句也就过了,将离开时有人问这里怎么会有红豆树。
上官阙笑了笑,道:“韩临除了刀圣,还有个不大好听的称号……”
方才没背出红豆词的师弟这次抢先道:“杀猪匠!”
程小虎乱中踢了他一脚,扭头看别处装无事发生。
上官阙笑笑,说出答案:“‘阎王也会犯相思’,听过没有?他手腕上那串红豆,最早是我给他穿的,让他不要那么毛手毛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