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临说:“不行,女孩子要多留点心眼。”
上官阙问:“那你说怎么办?”
他打的什么主意,韩临知道,韩临也知道不能搭他的腔。
集会那日的清晨有雨,上官阙被雨声扰醒,出门去收晾衣绳上的衣服。
腊月初天气已经很寒了,他搭了满臂湿重的衣服,想起韩临那床被子不够厚,推门进去看他师弟有没有踢开被子。
被盟友背叛的青年不在床上,上官阙摸向被里,毫无温度。
走得真早。
吃过早饭,上官阙揭下韩临的床褥去洗,搭去檐下晾时,雨还在下。
细雨中,暗雨楼的人来报:“东边一队巡山的兄弟遇到了韩副楼主。”
那时候上官阙正给韩临铺换干净的床单,问:“韩临身体怎么样?”
来人答得保守:“不太妙。”
上官阙掸掸浮沉,又问:“他在哪里?”
……
雨微雾浓,青年一身霜气,站在悬崖远眺。
挥散随从,上官阙撑伞走向韩临:“你回来了。”
韩临淡漠道:“不然我还能去哪里。”
上官阙护他在伞下:“同我一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韩临短促一笑,上官阙又问他怎么想起来到这里,韩临说:“听说你带师弟师妹们过来,我也来看看,真是一点都没变。”
群山拢在雾瘴中,四野湿冷,有灰色的飞鸟盘旋穿绕,发出几声尖啸,苍凉悠长,久久回荡。
韩临忽然转过身朝上官阙跪下。
上官阙下意识退后一步。
韩临低头跪在湿冷的崖边:“上官阙,我求你放过我。”
无人答话,韩临弯腰,又要磕头,一只手扯住头发,拎起他的脑袋。
韩临被扯得仰起脸,一脸湿泪,唇角溢血,还要断断续续地说:“上官阙,我求你,我求求你……”
上官阙不看双膝跪地的韩临,望向远山,忽然说:“你又来求我?当年,不是你求我一同去龙门会,也不会有今天。”
洛阳的龙门会是韩临此生最风光的时刻,却也是上官阙最落魄的时刻。
听他旧事重提,韩临跪在地上静了片晌,才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当年在龙门会,要是你待在看台等我比完,和我一起回客栈,路上还会发生那种事吗?”
幽深的心思,争胜的傲气,尖锐的不甘,混着汗和血难以咽下,他选择转身离开。
冰凉苍白的手掐住下颚扳高,拇指伸进嘴唇,残有皂角余香的指腹蹭弄韩临犬齿:“露出獠牙了?”
第92章 放过
韩临不抬眼:“是你先说你身上的非议因我而起,我不过是说句实话。”
上官阙淡淡道:“原来在你看来,都是我咎由自取。”
“当年洛阳龙门会发生那样的事,你我都有不对的地方。我知道你不甘心,才想事事压我一头。”韩临摘下手套,挽高衣袖,露出残废的手臂:“可如今你寻到武学精进之法,我却废了,师兄,你心里那口气该出了。”
“你认为你武功尽失,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我会松一口气?我会为此高兴?”
“你不是不喜欢我还嘴吗?”枯瘪的右手捧住抚摸牙齿的手,韩临把脸贴在上官阙的掌心,百般柔驯:“从前,我做你师弟,尽心尽力,做你下属,尽职尽责。看在那么多年的份上,你可以放过我吗?”
“我尽心尽力的师弟,我尽职尽责的副楼主,”上官阙温柔地摸着韩临的脸:“想杀我。”
韩临一顿,说:“师兄,我很后悔。”
青年忙不迭地道歉,认错,俯下身,又要磕头,额头还未点地,便有一脚踢在他肩前,将他踹翻在地。
崖顶风利,细雨冰寒,韩临大病未愈,走了半宿山路,又被暗雨楼堵回这处囚笼,吊着一口气苦撑,此刻气力不支,遍体生寒,倒在地上爬不起身。
寒凉的声音在头顶上说:“你后悔?恐怕是在后悔没有早些杀了我吧。”
当然。
崖边地上又凉又湿,韩临佝偻着咳了几声,鲜红沿下巴往下滴,疲惫地陈述自己的虚弱:“师兄,你看看我。我的牙被拔光了,我咬不伤你,我构不成威胁。你不是试过吗?我有那么多把柄,那么多亲人朋友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杀你。你就看在当年的份上,放过我吧。”
有鞋尖勾起韩临下巴:“你赎回我的剑,放弃闯荡的机会,陪我回临溪。路上每个认出你的人都来拜贺,你拉住我,介绍我是上官阙,说我是你师兄,比你要强得多。”上官阙垂目看着脚边的韩临:“因此每个人都要多看一眼我,多在心底嘲笑一下我。”
韩临一震,艰难地扬起脸:“我没想羞辱你!”
上官阙扶起韩临,摸着韩临湿脏的脸,笑了一笑:“是啊,我看得出你是好心,所以我连责怪你的念头都不能动。”
韩临心中一乱,低头闭目,牙关直颤。
雨大了,崖顶太寒,上官阙拾他脉细,力竭气乱,皆非善象,道:“你熬不住。站得起来吗?我们换个地方翻旧账。”
却见韩临跪地不动,似乎笃定,只有在少年情重的故地,拿积病濒死的身体哀求,上官阙才会心软。
他总这么一根筋,龙门会的归途,上官阙加紧赶路让他没空逢人推销自己,没想到韩临留下所有攀交情的名帖,回临溪后写下数量可观的信,传书给点头之交,说上官阙武功高强,不是钱买出来的名声,要他们见人胡说就驳斥。传信之广,连上官阙父亲的家书中都提起此事。
念及此处,上官阙脱下大氅裹住韩临,抱他起身:“我带你回去。”
韩临心乱如麻,走了一宿的山路,淋了半个上午的雨,又被上官阙踹了一脚,此刻也无力挣扎,跌进一个温暖的处所就昏过去。
再醒,便是干净整洁的室内,衣衫换过,床褥也不是临走前的那一套,上官阙坐在床前为韩临擦手,程小虎端药立在床前,见韩临看过去,慌忙躲开眼睛,为帮忙的半途而废愧疚。
逃脱仿佛只是一场梦,韩临忍着筋骨剧痛坐起身,接过程小虎手中的药,当即一挥手,将药碗掷在床下,一声脆响,药汁四溅。
程小虎吓得跳开,上官阙仍在擦指缝,挑起眼皮,吩咐程小虎:“韩临没拿稳,你再去熬一碗,换木碗盛。”
韩师兄发脾气也就那么一阵,等程小虎再端药回去,见韩师兄手里捏着一封信,接过药喝了下去。
又过两日,舒红袖和傅池带孩子来了临溪。似乎只要上官阙想,困住韩临的人和事总能及时到位。
程小虎头一回见到传闻中的两位大人物和上官阙同处一室时,韩临不在,三人听动静一齐转眼来看,可把端着药碗的程小虎吓得僵了好久。等到了韩临那里,他们讲起家常,程小虎都还在发怔。
后来三人去抱睡在乳娘那里的孩子,韩临问:“怎么,三个人没一张完整的脸把你吓住了?”
程小虎下意识忙否认:“我不是……我不敢……”
回过神,他就听韩临轻轻笑了起来:“别怕,他们不凶。”
这是不彻底的协助之后,韩临第一次同他搭话。
程小虎想了想,嗫喏着道歉:“韩师兄,对不起,我……”
韩临又说:“别怕,我不怪你。”
被上官阙蒙骗的人何止这一个,韩临怪不过来。
程小虎心下一松,总算好受一点,递药过去,却见韩临脸色微变。
“小虎,能不能答应韩师兄一件事?”
程小虎忙答应下来。
“我的药,只能经你的手,不能让别的人掺进来。特别是上官阙。”
程小虎点头,又因为徐大夫也对他这样说过,不免疑惑:“为什么呀?”
韩临接下药碗,晃着碗里的药汁,看着白气溢散,对于自己偏听偏信,被上官阙药坏身体,丧失生育能力这样的丑事,始终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