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那是情歌,上官阙还在旁听韩临一遍又一遍唱给他。
韩临气笑了,上官阙闻声转身,见到门外的他,很轻地停顿一下,还是镇定自若地同他谈话,接过歌词大意的纸张,依旧神色不改。
回去倒掉浸泡的盐水,又洗了一遍,韩临捡了枚杨梅塞进嘴里:“你会西南官话?”
上官阙非常谦虚:“懂得不多。”
韩临还不至于信他师兄这种话。
当初应对白映寒的挽留,上官阙说到滇地游赏,韩临就没信,此番行至山顶,推门望见满院呆尸,也就不太惊讶。
柳嬿是红巍教的护法,上官阙的师父也是红巍教的人,或许后半部心法秘诀便藏在这荒野经楼中。
楼内藏书许多,起先上官阙捧书录在书架前翻找,韩临跟在旁为他掌灯。后来见本本典籍均详写如何吸他人内力,废他人武功,手段阴毒残忍,韩临十分不齿,眼不见心不烦,不再帮忙,只去寻些故事集解闷。
木楼常年洒扫,房间院落都很干净。据说护守此地的呆尸当年都是臭名昭著的恶人,白锋信佛,柳嬿为做善事,捉来他们剜舌摄魂放在家中奴役。
会错意到这种程度,都像故意气人,韩临听得发笑:“练魔教心法的人怎么都这样。”
都这样自私任性,给出的爱叫人痛不欲生。
上官阙淡笑道:“也不尽然。将人的情性归咎于几叠纸,听来倒有开脱之嫌。”
在经楼住了将近半月,韩临还是不爱使唤呆尸,看着窗下安静到怪异的人来人往,跟上官阙说:“弄成这样,还不如死了。”
上官阙停笔,抬眼看他。
死字撞了忌讳,但生生死死,人之常事,韩临不作理会,拿刀抽出本书,说下楼走走。
滇地林间生着好多蘑菇,当地人叫菌子。山间一夜雨,今早乡民上山采菌子,碰到挎刀闲转的青年,好心叮嘱他不要靠近山顶的木楼,闹鬼。那人笑着谢过,一上午跟到他们身后,了解滇地特有的虫蛇,学着辨认菌子的毒性。
学久了,有人听他若有所思道:“越漂亮,越危险。”
后来再转身,只剩森森古树,阴阴蝉叫,那骨俊眉长的人早不知踪影。
这日侍从上山送饭,走到半路,望见前方山道上熟悉的身影,高起喉咙唤了一声。那人闻声转身,折身帮他提饭箱。
也是走近了,侍从才瞧清这人手中拿了朵艳丽的菌子,面色大变,慌忙打掉,说这东西有剧毒。
韩临点头,说方才乡民教过,他是想带回去给别人看,不打算吃。
侍从取出水囊为他浇洗,说您可别想不吃就没事。好些菌子有剧毒,一旦摸到,轻则手足麻痹,重则头昏失神,十分危险。
哪敢让楼主的人有闪失,侍从不停叮嘱:“在山间行走,小心为妙。记好了,但凡见到美丽的,碰都不要碰……不对,最好都别靠近!”
恐怕也是他太啰嗦,这位公子再不作声。
到了山顶,也是少见,叩过两次门,又叫了一回,门仍是紧闭。
枯等无聊,侍从去欣赏沿院墙栽种的夹竹桃,听人问:“昨天跟你提到的西瓜,方便找吗?”
侍从卸下背篓,掀开盖子,嘿嘿笑着给他展示自己辛劳的成果。
韩临抱出西瓜,屈指敲着听过响:“你可算帮了我大忙了。”
侍从又听他说山顶太晒,饭送到门前就行了,不必再等了,今日多谢他的帮忙,接着抛来碎银,讲下山买些酒吃消暑。
收下银子告别,侍从走了段路,又拐回去。流言盛传阁楼闹鬼,少有乡民涉足此地,野菌和地衣随性乱生,倒便宜了知情者,他到木楼旁的树林里采摘,预备回去做些下酒菜。
过得一阵,远处高高低低,忽地传来男子歌声,是滇地乡间的情歌,歌词婉转,唱得却坦诚率真。
清越动人,一首歌都快听完,侍从才回过神,直起身细辨嗓音,可不正是方才赏他银钱的那位!
正自奇怪,又闻门扉开合的声响,那歌声也停了。
再过去瞧情况,绿荫浓花间的木门紧闭,方才那俊朗的青年也不在了。
……
吃过饭,韩临顶着日头把井里的瓜捞上来,拿刀切了,端上楼给上官阙尝。
上官阙没接,说忙,韩临递到他嘴边,他只咬了一口尖,撇过脸不再吃。不过是生气,又忍不住吃最甜的瓜心。韩临待在一边,不厌其烦地把一块块西瓜递给他,看他把尖全吃掉,才露出笑意。
下午韩临哪敢再出去,挑了本书,背倚上官阙的书案,去吃那些被咬掉尖的瓜。书看了半晌,去练左手写字,写了几大页,又把寄去茶城的信写完,午后炎热,韩临泛起困意,就势躺到书案旁的木地板上。
到底是地上,上官阙见了,推韩临,让他到床上休息,韩临想左右睡不久,便没有动。
热醒时窗外晚霞漫天,韩临睁开眼,看见面前同样睡去的上官阙,吓得收了一身的汗。
他面向韩临侧卧,挨得很近,头下枕两本泛黄的书,黑柔的长发斜遮半边脸,黏缠住洁白的长颈,吐息匀长,触动鼻尖的发,毒菌丝一般,几乎缚到韩临脸上。
心经功法向来劳心伤神,再者这些邪功魔典出自不同门派,门道笔法千差万别。近日上官阙夜夜苦读这些东西,甚至停了练剑,韩临知道他累。
天热,两个人挨近更热,韩临伸手替他将发撩到一侧,起来找把蒲扇,给他扇凉风。
凉风拂面,上官阙微拧起的眉松下来。同床共枕好多年,韩临知道上官阙睡沉了连翻身都少,睡相安静漂亮,和十几岁的时候很像。可眼罩的系绳穿过鬓发,到底不一样。
借霞光翻桌上的心经,解开成书之人设下的许多障眼法,韩临看出这是本阴邪的内功法门,同上官阙师承那半部心法毫不相干。其实倘若要找,发现不是,当下便可抛开,没必要往深了钻研,他师兄这样花费心思,肯定不只是找后半部心法那么简单。
许久后暮色浸满经楼,上官阙转醒,并未睁眼出声,但凭蒲扇摇出的风吹得脸越来越烫。
半天,韩临说:“我饿了。”
似乎早知道他醒了。
见上官阙起身,韩临搁下蒲扇,到一旁点灯,转眼看清他,一顿:“有那么热吗?”
拔去发簪,上官阙背身梳理头发:“没有。”
瞧不见脸,耳迹还有天空的霞色。
韩临拿起块缺了尖的瓜,撂下一句去洗澡,吃着下了楼。
仔细听,踏在木地板上的步声很沉很快,心跳似的。
五月中旬,上山送饭的人告诉韩临,十一公主在太原遇刺,孩子落入叛军之手,她那疯了的弟弟不知所踪。半月后,雇人护送经楼的一箱书离开后,二人也动身。再次走上滇地的驿道,夜间扎营,去往藏地做生意的商人闲谈说围城两月,金陵守将归降,叛军入城严正军纪,省了一场干戈。
路上,上官阙曾提议到茶城一趟:“与其你次次在信中问那只獒犬的现状,不如我们亲眼过去看看。”
韩临不肯,寻了很多理由,固执地拦上官阙,末了减少往茶城寄信的次数,上官阙便没再提。
出了滇地,正遇水盛,改搭船行路,途中常见天接云涛,江雨靡靡。
靠岸补给时,许多流民挤在渡口等着乘黑货船逃难,均肩挑背扛着家当,披着油布避雨。油布并不宽大,瘦小的孩子蹲挤在父母两腿的空隙间,黑眼睛好奇望着靠岸的船只。韩临见了,出钱在渡口支棚施粥。
白水滔滔袭打着河岸,粥棚前排出的长队宛如河龙。
望着这些,很罕见的,上官阙主动问起:“你小时候也这样吗?”
韩临说不一样,“我小时候没油布。”
江中落雨时舱内闷烦,韩临常到甲板透气,上官阙出来陪同,满船风雨中,在一把伞下,同听猿啸,看远处云低江阔。
有几次韩临仰望两岸高崖,目光会触到伞心竹骨的“上官”二字暗纹。
船行偶逢晴日,那时天际碧蓝,船家张满白帆,风行掠过沿岸山川,上官阙同韩临倚着栏杆共观千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