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六月底,江南出梅的时节,上官阙和韩临抵达金陵。
城乱刚过,金陵遍地疮痍,传闻中的繁华气象尚未恢复。上官家的祖宅多年前烧毁,至今没修,金陵城中另一处宅邸正在改建,他们住到上官阙曾养病的乡下。
安顿下来,上官阙带韩临到医馆拜访。号脉询问过,徐先生让韩临暂且离开,留下上官阙聊病情。
医馆人来人往,韩临倚栏随意瞧,见下头有个坐诊的大夫,身材很富态,坐下身能挤满宽敞座椅,这会儿正敞着喉咙在和耳朵背的老人讲医嘱。
老人耳朵背,记性又不好,众人都去瞧热闹。
那富态大夫送走老人喘口大气,起身轰围观的众人,视线扫到楼上,见着韩临,边抹汗边说:“是你啊。”
韩临并不记得他:“我们见过?”
那大夫道:“你不记得我啊?当年洛阳生辰宴,你摆着张臭脸,我可现在都还记得。”
韩临艰难看着他浑圆的脸,如何都辨认不出。
这人招呼韩临下楼,开始自我介绍:“徐永修是我爷爷,我姓徐名仁,字济生。多年前洛阳,我曾在子越的生辰酒宴上与韩副楼主有过一面之缘。”
韩临这才有点印象,早两年他还借徐仁的长相猜出徐永修身份,只是当年徐仁虽称不上好看,至少体型匀称,绝不似如今。
见韩临疑惑,徐仁拍拍自个儿肚子:“我从小就这样,爱吃,当年是为了追我老婆硬饿成那样,成亲之后又吃回来了。”
徐仁问他身体如何,韩临指指楼上,讲他们正说着呢。
二人闲谈起来,韩临为没认出道歉,徐仁拍拍肚子道不怨你,不过这样也好,早两年刚成亲那会儿晚一点回家就要吵架,自从这样,他老婆放心多了,又提出给韩临号脉。
医馆里人来人往繁忙如市,韩临没好意思插队,说他是老毛病了,一时也急不得。
徐仁说没什么人,拽着他坐下,解释说大夫当堂坐诊是有排班的,排班提前一月挂出去,病人看了知道几时能瞧想看的大夫。他老婆快生了,他得在家伺候,这半个月本来没安排他坐堂。
韩临笑道:“医者仁心,失敬了。”
“那可不是。”
徐仁发牢骚说今天是他老婆翻了黄历,说他今天冲她,非要赶他出门。又说她怀孕脾气不好,他没敢忤逆,左右没事,就来坐诊了。
刚搭上脉,徐仁剪断话茬,朝楼梯喊了声子越。韩临回头,见上官阙脸色不好。
徐仁也瞧见,当下明了,收手不诊了。
从大夫门里出来,凡是这般神色,多半没有好事。
上官阙下楼后问徐仁:“你夫人方便见客吗?”
徐仁道她的主意自己拿不定,得回去问她,又说:“快生了,最近恐怕不行。不过他既然是你的人,顾莲没有不帮的道理。等我消息吧。”
乡下僻静,暂住的院落清雅别致,另有块赏荷听雨的池塘。近几年上官阙无心管顾,只留个年老的门房,此处几乎撂荒,眼下来住,才又雇人来洒扫做饭。
日子过得规律,一早启程到金陵城中的医馆,喝药,按摩受伤的手臂,午饭前乘车回来,用过午饭,便做自己的事。
在教字先生的眼皮底下练满一个时辰的字,韩临能离开书房,到上官阙眼皮底下走动。
午休起来,上官阙常坐到遍观庭院的窗前,研究心法内功。
别院上次修缮还是年前,如今半年多过去,说得好听点,很有野趣。上官阙安排好韩临医馆的事,便吩咐人联络修整宅院的匠人。韩临绕了一圈,说这些不难,他也能做,当下便挽起衣袖,搬梯子剪树除草刷漆,修补墙皮。
上官阙没说什么,只是同他一起到烈日下,打把阳伞立在梯旁看他动作,递水擦汗,不时问他每一步骤的用处。
赤日下本就热,何况是给他盯着,韩临俯身给他擦脸上的汗时说:“你不用过来,我摔不下去。”
上官阙又喂韩临喝了口凉茶:“你只当我也为修家出了份力。”
晚饭后不宜立即练剑,正逢盛暑屋中燠热,韩临打听到半里地外有溪涧,去问屋主人情况,殊不料他竟摇头不知。见韩临讶异,上官阙讲他到乡下住的那几年,很少出门。
去踩过一次点,见周遭凉快,饭后二人常去沿溪流行走,吹夜风解暑。
乡下近水处夜间偶有流萤出没,第一回碰见,韩临掀开灯罩,吹熄火烛,专注去看山野间的明灭万点。临走前,他脱下外衣扑捕些飞萤,放进薄罗灯笼里,照路回到家,又就着斑斑萤亮,去望上官阙练剑。
日日到医馆去,开出的药,徐先生吩咐在医馆现抓现煮,一连煮一天的份,煨进温桶,带回去隔水热了喝。从头到尾,上官阙碰不到药碗分毫,韩临心安,吐得也少了。
非亲非故,老先生如此相待,韩临想送些东西聊表心意,闲聊间徐仁曾说他爷爷喜好雨花石,一种在水里会现出各色花纹图案的石头。韩临向他打听哪儿能买到,徐仁讲好的雨花石,收藏的主人是不会卖的,都得去河边现找,爷爷因为忙,几年没去过河边。
这好办,要说空闲,韩临如今有的是。
自从听过徐仁的话,韩临再去河边就提了明灯,四处找石头,一双眼只顾盯着脚下,到漆黑处,手背给人碰了碰。
上官阙讲:“河边滑,注意看路。”
韩临没言声,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上官阙也不说话了。
医馆楼上上官阙请来的多位大夫就脉案争论不休,楼下韩临找徐仁摇骰子猜大小,韩临输了喝一口滋补药,徐仁输了喝一口瘦身药。
这样玩,苦滋味的药喝得完,病人过来,骰子藏进指缝,骰盅一翻便是笔筒,徐仁又是一副大夫的模样。也有流年不利的时候,考背药方,太紧张,骰子滚到爷爷脚边,挨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此事传进上官阙耳中,他还笑着来问徐仁怎么这样快就和韩临混熟了。
早年徐仁听过小刀圣的传闻,到洛阳去满以为能在上官阙的生辰宴上一睹韩临风采,谁想这人好大的面子,自己同门师兄兼顶头上司的大事都不赏脸。他都做好见不上面的准备,哪想到上官阙后来设宴与金陵旧朋相聚,竟叫来韩临。
那年为了追顾莲,徐仁正节着食,整日嚼菜叶子喝清茶,苦楚不堪,宴上满桌酒肉他是一眼都不敢多看,可来了总不能闭着眼入席,于是,这双眼要看向别处。宴上就数这对师兄弟吸人眼睛,他便留意到暗雨楼正副手间的暗潮涌动。
这韩副楼主生得是真俊,脸也是真臭,落座不搭理人,仿佛谁都瞧不上。也怪,一向周到的子越没说什么,只是纵容。
徐仁嚼着菜帮子,正于心中遐想暗雨楼权力斗争之际,众人哄笑着敬起酒来。
酒局嘛,喝我敬的酒才算给我面子是挂在嘴边的话,若说酒宴之上,众人最想要赏光的还得是韩临,杀伐果断的小刀圣,多新鲜。无奈韩临冷着一张俊脸,赏的尽是寒光。金陵公子哥也识趣,酒便都敬给了昔日老友。
更怪的是,到上官阙饮酒,韩临竟抬起眼。
见上官阙饮下一杯,他长眉皱起,待到上官阙接下第二杯,他一伸手,握住上官阙手腕。
众人望见,均是一吓。
却又见韩临换上笑脸,笑着解释起上官阙有伤,接着竟夺过酒杯,添满饮下。
此后的酒都是韩临喝的,连话题都是他活络着在引,好像方才冷淡摆脸的不是他。
众人为敬酒游戏耳酣脑热之际,徐仁注意到韩临叫来小厮,点了几道清淡的菜,摆到有肩伤的上官阙面前。
这哪里是关系差的样子,可他们席间一句对话都不曾有,连目光无意间接上,也都一触即分。
桌上人醉得七七八八,徐仁喝了一肚子茶,出门放水,见酒楼对面有家玉器店,过去给顾莲买了支牡丹玉簪,回来上楼碰见小厮,说是席散了,给爷叫车回去吧。徐仁说好,又念着宾主之道,上楼想去和子越道个别,谁知靠近房门就听见里面在吵。
屋内二人声音都不大,徐仁只听得出韩临语气很冲,到后来子越自证,才勉强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