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至于把你当成个挡酒的,换你的心疼。”
心疼二字一出,把徐仁吓得心都差点停了。
那两年他所思所想皆是情爱,联系到席间种种,明白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什么,忙捂住嘴,轻手轻脚往外挪,下楼前好死不死又隐约听见一句:北地枫叶红在九月,正好是你的生辰。
也就见过那一次,多年间徐仁一直当韩临是冷傲的脾性,金陵这半月接触得多了,才知他脾气这样近人,那夜的一切倒像是记忆出错了。
……
正筋调气之道细微至极,多方名医就脉案几番争执,才敲定诊治的开头——由习针的大夫捻针运气刺进韩临穴脉,先理清筋络的塞处乱处,在纸上筋脉图中用朱笔落点,绘成筋脉图。众医看过朱点经脉图,再做后一步打算。
这是细活,那探脉的中年大夫也是徐先生弟子,稍一动针,便要问韩临可有不适,像是剧痛、内力倒涌此类。每次问,韩临都说没有。
每当这样说,那中年大夫都要松一口气,可惜这口气很快又提上去。一次引气入体,没有任何征兆的,韩临吐了一大口鲜血。
这大夫号脉才知气血逆流,连忙扎针止血,喂丸药,运功去调息,流了不知多少汗,才保住他的命,抓着他的衣领骂:“我问你哪里不适你倒是说啊!”
见这位平常不苟言笑的大夫怒不可遏,韩临伸手擦去嘴边的血:“不算疼啊。”
“都气血逆流了怎么可能不疼?你有没有常识?”
韩临还来笑着安慰他:“没事,这不算什么。”
那大夫看怪物似地看他:“你以前经常这样?”
“是啊,当年在茶城老这样,也就疼一会儿,血吐出来就好了。”韩临见那大夫脸色不好,不敢再说,往痰盂中吐了一口血沫:“别怕,我特别命大。”
最后还是把上官阙叫进来了。
望着血迹,听过来龙去脉,上官阙取出帕子,请大夫出门等,说他有些话同韩临讲。
听背后门阖严,上官阙低眼去擦韩临唇边血迹,方要发作,腰被闯祸的人环上。
“我不是有意的。”韩临闭目靠到他怀里:“疼太多年了,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疼,什么是危险的疼。”
次日分量颇重的礼盒被退回,来人还捎来大夫要他们另请高明的话。上官阙遣人又送回去,给的说辞是就当是压惊,倘若再退回来,只好带着韩临一起去赔罪了,这回才算是收了,又传来口信讲师妹生产完,他会试着牵线请她来办。
……
好几年没住人,宅院的桌椅多少有点活络的小毛病,竹编的用具也给虫子噬出了洞,原也是打算请人修的,韩临一样接了下来。
夏天老是下雨,这种粗活又太脏,不能进屋,韩临干脆待在上官阙窗前的檐下,锯木头,重构卯榫,劈篾剖丝,编织竹条,打钉子,绞铁丝。
佣人听说宅院主人是有名药铺的少东家,多少存着些距离,但见少东家这位俊气的朋友并不端架子,连自家孩子弄坏的玩具也帮着修,难免生出亲近之情,空闲时会主动上前聊几句话,问他怎么会这么多手艺。
韩临:“缺钱啊。”
佣人均噎了一下,后来更熟了,还会为家中孩子向他打听学这些,日后能挣多少。
韩临说这个他倒不太清楚,“我一只手不方便,干活比别人慢,做这个不赚钱的。”
众人笑他自相矛盾,一会儿说缺钱,一会儿又说干这个没的赚。
韩临解释这个不赚是跟干别的劳力比,但别的活不会时时都有,就算有,人家也会更倾向身体好的,再说他很多时候不方便出门。修东西这事,人家把东西拿过来,他在期限内修好,人家按约来拿就成了一笔买卖,虽说他价低,但抓在手里都是钱嘛。编竹、糊灯笼也是一样的道理。
佣人们来了兴趣,指着他手中正在修理的凉塌,问修这个又是什么价。他说当年没人找他修床,佣人问那你怎么会修?
韩临余光瞥向开了半扇的窗,见人没在窗边,告诉他们:“吃过亏啊。当年跟着木匠干活,我先学了修床。”
细问之下,他说了个别的活的价格,到底此处是金陵,佣人们一惊,说这也太低了,还不如在家歇着。
韩临轻轻摇头:“我觉不长,想在家找些事做。茶城没什么消遣,白天和夜晚总是很长。”
另半扇窗忽然打开,众佣人望见不知何时到窗后的雇主,慌忙收了闲话,各自去做事。
人都散了,上官阙问:“那几年你在想什么?”
停顿半晌,韩临说:“等死和你哪一个先来。”
在茶城那几年,这样的活韩临干过很多,至今还手熟。右手不方便,有些东西就夹在膝头,必要时韩临甚至低脸用牙咬。也有不小心的时候,竹签扎进手里,韩临寻针来挑。他右手做不了细活,在弄得血肉模糊前,窗里的人总会探出手,接针挑出芒刺。
剩下的大夫说什么都不肯给韩临探脉,于是只好吃药慢慢调,医馆几乎成了第二个家。五湖四海的名医难得相聚,有时徐仁手头没病人,徐永修叫他上楼旁听,韩临无事可做,靠在徐仁那把太师椅上翻医书附的案例,正思忖这玩意比志怪小说还离奇,有人推门进来。
常有进错屋的人,韩临没分眼过去,提醒道:“出诊的大夫在隔壁。”
“这不就是徐济生屋吗?他人呢。”
听语气像是徐仁熟人。
韩临目光扫去,见门口立着一位艳丽打扮的女人,身旁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
韩临说徐仁在楼上,倘若有什么急事,可以请人去叫。女人整整鬓角,摇着团扇说倒是不急,孩子有些小病,她在这儿等等。
乳娘怀里的孩子忽然扭头大声说:“我没病!”
女人飞去一记眼刀,乳娘捂住小孩的嘴巴,说这地儿药气太重,孩子不喜欢,她带出门等。
韩临观过这一出,挑了下眉,把目光收回到书上。
室内只剩两人,彼此静了一会儿,女人问:“你是新来的大夫?”
韩临说不是,他也是来看病的。
女人喔了一声,搁壶到炉上烧水,说怎么,你跟徐仁很熟?看你自在得跟这地儿是你家似的。
韩临说这些日子常来医馆,也就见得多些。
女人听了这话,眼一亮,走近问:“这么说,你跟徐仁走得近,自然也见过上官阙带回金陵的那个人。”
上官阙带回金陵的那个人抬起眼:“你有什么事吗?”
女人抱胸,拿鼻子哼了一声:“我就想知道小时候满金陵够不到的花枝,究竟是给谁攀折下来的,不可以吗?”
折花的人移开视线:“可以。”
女人又探身靠近了些,好奇问:“那人是什么样的?”
上次自我概括还要追溯到初入江湖的前两年,每每见了敬仰的前辈,都要来一段贯口。多年不练,韩临于此道生疏了,握着医书,向她抛去问题:“敢问夫人是?”
女人道:“我们又不认识,你怎么打听起我来了?不觉得唐突吗。”
正被唐突打听的人:“……”
女人扑哧笑了出来,团扇掩面道:“不闹了,我知道是你。”
接着她见这青年笑了,起身去倒茶,又见他沏茶的步骤和动作,皆与上官阙一样。
韩临递去茶盏时道:“冒昧一问,我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女人直视他的脸:“我又不是没长眼睛,一见到你,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不急于接茶,捏着扇柄来回拧转团扇,绕着韩临端详一圈,啧了一声:“毁了一只眼怎么还能找到这样好的。”
等绕回到韩临面前,她才缓缓抬手接茶,却只是虚握,削葱般的指与茶盏,与韩临的手指,似有若无地维持着能觉察到温度的距离。
韩临把杯盏放到她面前的桌上,说:“到了喝药的时辰,失陪。”
女人笑望青年离开,端起杯盏喝茶,只喝了一口,连呸了好几声:“怎么这么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