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时攻破洛阳的将领曾是江水烟的部下,特意下令不许劫掠前楼主的故宅。二人在那所幸存的宅院落脚,门前那棵空心大槐树还活着,象棋棋盘却没了踪影,宅里近来只有门房和他养的白鹦鹉。
门房说这只鹦鹉会学舌,但是笨,很难教,养了一年也只学会讲五六个词。韩临很感兴趣,有事没事就要凑过去教它说话,见笼子旧了,还提出给它编一只新笼子。
工具还在原来的地方,木头推车的那堆废料甚至还是韩临放过去的样子,位置都没有变。韩临在那堆废料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去拿做笼子的工具。
因为许久没人住了,还临时雇人来洒扫家宅,修剪花木,清草稞子中的枯枝落叶。
事前打过招呼,红袖一家连着屠盛盛抽空来看望上官阙韩临,也不赶巧,二人刚出去没多久,门房说一会儿就回来,他们便到庭院里闲聊着等,傅杰豪陪孙女到草地上玩。
这宅院在寸土寸金的地界,谁都知道是老楼主留给韩临的,又聊起给宅院的契机,几人间只有傅杰豪曾是江水烟的下属,在洛阳干了许久,都去问带孙女的他。
傅杰豪说当时他在场,是江水烟输了一局棋,赌注就是这所宅院。
屠盛盛吃惊:“赌这么大?”
聊起当年那局象棋,傅杰豪讲江水烟私下说他是故意输的,为了笼络人才。
傅池刚要赞叹,他父亲又说:“我看不像,明明就是下不过。”
几人听后大笑起来,屠盛盛说虽然嘴硬但是真给了也不错,倒是舒红袖听后对这个答案不满:“我还当是把他撂在雪山不管的赔礼。”
都传当年是副楼主崔福截了匪帮那封信,江水烟晚得到消息,才教韩临险些丧命,可实际上傅杰豪曾同他们提过,江楼主只是晚了两天知道,虽然骂了崔哥不能容人,却也的确没有花重金去赎人。
傅杰豪逗着孙女,语重心长道:“小舒,掌舵一个帮派要顾全大局。当年匪帮传信提过概况,韩临在雪山有独自逃离的机会,但他竟然为了救别门别派的朋友,教自己身陷险境。江楼主看过信发了很大一通脾气,残灯暗雨楼为栽培他费了很大力气,他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好在发现得早,所以及时止损,壮士断腕。”
舒红袖冷笑:“后来呢,没花一分钱把他捞出来,又把断腕捡起来接上了?好会占便宜。”
傅杰豪清楚韩临对她的恩情,不为她的怪声怪调生气,仍是平心静气地解释:“作为残灯暗雨楼楼主,江楼主为栽培的下属不顾自身安危生气。但江湖儿女,哪个不敬佩仗义的人?江水烟自然看得上韩临这个人。你们没见过当年的韩临,年轻,脾气好,长得好,武功好,天分高,这样的孩子从来都讨人喜欢,也适合充门面。”
眼看自己老婆为她理想的爹快和自己亲爹打起来,傅池忙转移话题,指着不远处道:“爹,看那衣裳,真奇怪。”
太阳地里晾着几套白衣裳,制式规整绣有暗纹,这样式傅池小时候曾见父亲的下属穿过,是残灯暗雨楼的衣服,不过那些衣裳一律皆是重色。去问佣人,说是收拾宅子翻出来的,洗了搭到院里晒。
屠盛盛说瞧这身量,应该是韩临的。
舒红袖面色冷淡,还是摇头:“他很少穿白的。”
傅杰豪瞧了一眼,说:“的确是韩临的。江楼主当年特地给他做了两身白衣服,让他穿着。难打理,他嫌不自在,只在去沙漠剿匪回来的时候穿过,那地方太晒,穿黑的太热。不过很快就出事了,再后来衣服样式也全改了。”
皆是江湖中人,帮派这样的特别相待,都清楚是什么意思,皆为此等看重吃惊。
傅杰豪道:“所以当年江水烟得知雪山的事后才会是那样的态度。”
眼见话题又绕回来了,傅池快把牙咬碎,继续转移着话题,见舒红袖余光瞥向院墙一角,也跟着去瞧早有疑问的树木,错开话题问道:“爹,那株合欢树原来就有吗……”
哪想到话刚出口他老婆扯了他一下。
傅杰豪答:“后栽的,当年有人送这个讥讽,给楼主乔迁新居添堵。”
傅池没懂他老婆为什么扯他,去看他老婆,嘴里不忘问:“讥讽什么?”
傅杰豪说:“当年这院落里住着两个人,合欢合欢,还能是什么。不过江楼主并不当回事,说正好,韩临日后在这院子里成亲,有这树倒也喜庆,就栽下了。”
听出没旁的意思,舒红袖暗松一口气,却仍是不忿:“这倒不怕韩临给谁出头,哪天不慎死了,白费他栽培的心血。”
屠盛盛拉住她正要劝,却听过年与韩临相处过几日的妻子先一步劝道:“韩副楼主的脾气……是有些太好了。”
傅杰豪笑道:“当然考虑过这些了。”
一个人身上有太重的侠义气,是不能坐最高位置的。见过几面的人都能看得出问题所在,江水烟自然也清楚,当年便常对傅杰豪叹气抱怨。
不过也是恨极了发泄脾气,都知道,只要一个年轻人的底色品性是好的,剩下的,无非是教他心术,教他衡量利弊,教他顾全大局。起初韩临一定是不肯改的,因此必要时可以放任他随心所欲几次,用鲜血给他见识自己任性的后果与世事的险恶。
或许两年三年轻易改不了脾性,十年八年,便能造就一个成熟狠辣的继任者。韩临太年轻了,所以残灯暗雨楼和江水烟都等得起。
江水烟最犹豫的是起头。要磨灭一个少年人身上美好的部分,他一时舍不得。思前想后,在武学上指点,先教韩临在刀法用狠。
另一头,则是掐死潜在的危险。都说临溪这对师兄弟感情好,江水烟曾有意叫上官阙日后做韩临的副手,但渐渐发觉此人想法太多,性情强势,韩临难以驾驭,甚至容易为感情盲信他,便改了主意,教二人分隔两地。
职属不同,环境不同,韩临给他带在身边,交上了许多有趣的新朋友,师兄弟又不是亲兄弟,感情总会淡的。
剩下的,便是等江水烟某日狠下了心,着手培养自己的后继者。
倘若韩临没有被捕入狱,倘若江水烟再多活几年,或许就不是如今这个光景了。
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打算了,如今早已风流云散,傅杰豪不准备再讲,只是忽然又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院落里,东边一块菜地西边几株牡丹,满院整得乱七八糟的,一点家的模样都没有。江水烟指着尚还孱弱的合欢花树,跟傅杰豪笑话韩临,说把他调到长安,也没追回来花剪夏。
“江楼主打算让韩临早些成亲。”傅杰豪告诉这些小辈:“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一旦成家,有了妻子孩子,自然会懂得惜命,必须学会稳重。那时候他就能放心地把残灯暗雨楼交给韩临。”
有人含笑道:“喂,原来都是这么算计我的呀。”
众人转头,望见远处花影下的韩临。
上官阙这时也进了院门,手中握着一张弓,身后跟着的佣人背着靶和箭羽。
傅欢一见韩临,便跑到他跟前,问他到哪里去了,自己和爹娘爷爷叔叔婶婶们等了好久。
韩临转身,下颌朝上官阙一抬:“出去买了张轻弓,练练右臂。”
太阳也好,几个人多少都习武,便就地立靶挽弓射起箭来玩。
那把弓挑得很轻,几人都拉得很轻松,只有韩临一拉开弓右手就颤个不停,射出的箭总是脱靶,经过不断地试,才算能叫箭上靶,却也没有把握,每次射箭前都要提醒大家离他远点。
一年不见,傅欢长高了不少,仍像从前一样张着手臂让韩临抱,韩临给她瞧自己的右手,说我现在可抱不起你啦。
众人休息时,屠盛盛抱傅欢到计分板前,说:“听红袖说你新学了算数,来,给伯伯露一手,数个分儿。”
傅欢大喊大叫表示自己不愿意,还咬了屠盛盛一口,躲回韩临身后。
屠盛盛利诱道:“来嘛来嘛,算准了伯伯请你吃糖。”
傅欢这才从韩临身后走出来,昂首挺胸去算数。
“她可喜欢算数了,刚才还装着挣扎咬我,哼,耍心眼骗糖吃。”屠盛盛伸手给韩临看自己手上的牙印,向韩临道:“你是不知道,她这一年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