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后即焚(12)

2025-11-09 评论

  答辩早就结束了,可他还是坚持每天去学校。

  梁宵严按时按点去学校接他,可他总要磨蹭到最后一刻才肯出来。

  “我没有生气,是还是不是,你回答我。”

  梁宵严捧着他的脸,平直的目光如同两把钢锥,刮擦着游弋的神经。

  游弋颤抖得更加厉害,眼眶哀戚地瞪大,泪水不停滚出来,嘴唇都被咬得殷红出血了。

  梁宵严绷紧的齿关蓦然松开,垂下眼,指腹揩过他的泪水。

  答案明摆在这里,干什么还非要逼他。

  “知道了。就明天不要我来还是暂时都别来了?”

  游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梁宵严点点头。

  绿灯亮起,后面又开始按喇叭。

  他放开弟弟,指尖探进游弋嘴里随便拨了两下,“什么时候添的有事就咬嘴的毛病。”

  车子再次启动,淹没进车水马龙。

  梁宵严把游弋放在学校附近的文化街上,给他拿上吸管杯、纸巾、雨伞和防蚊水。

  掏出防蚊水的时候,他习惯性地让弟弟“转”。

  游弋也习惯性地自转一周。

  防蚊水均匀地喷在身上,游弋转回来时发现哥哥定定地看着自己,眼尾伸展出一条三十岁的年纪不该有的浅淡的细纹,仿佛叶片干枯后残余的脉络。

  而梁宵严眼中,看到的是五六岁的游弋,撅过脸来让他香一口。

  时间过得真快。他不禁想。

  怎么就长这么大了呢……

  时间之神对人类施加魔法,但魔法的作用也会因时间有差。

  年幼者早已开始探索新的大陆,年长者还在回忆里刻舟求剑。

  那一瞬间,梁宵严脑海中闪过许多许多的画面。

  小时候问他自己是不是很不好养的弟弟、上初中时六角胖恐龙的弟弟、和他告白时哭着求他“我从小到大就只要这一个,你给我吧好不好,求求你”的弟弟、刚结婚时发誓要爱他一辈子的弟弟、还有现在,面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的弟弟……

  爱是不是真的有时效性?

  梁宵严无从探究。

  他只是怀疑,爱或许是一道浓烈过后就焚毁的诅咒。

  看着弟弟的背影跟朋友们汇合,梁宵严掉头回了公司。

  助理问他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他没答,只说帮我订份晚餐。

  晚餐是什么他没注意,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往嘴里送,只是觉得桌子对面很空,办公室很安静。

  他吃了一会儿,把筷子放下。

  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去休息室拿了只小猪玩偶出来。

  这头猪是游弋亲手缝的。

  那时西南海码头刚刚竣工,梁宵严第一次出差,去一个和枫岛相隔万里的地方,一去十天。

  十天对小孩子来说什么概念?

  游弋把自己十根手指都伸出来才堪堪数完,立刻露出一副快要死掉的表情。

  “我要是只有九根手指头就好了……”他眼泪吧嗒掉,“这样哥哥是不是可以少去一天?”

  梁宵严难受得心口生疼。

  “别乱说,九根手指是残疾。”

  “可我本来就是残疾,生下来脑袋不是圆圆的,他们都说我是畸形。”

  梁宵严不喜欢他这样说自己,“你不是畸形,他们才是。”

  “哎?可是他们的脑袋看起来都很圆……”

  “他们畸形在心里。”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觉。

  梁宵严在厨房包饺子蒸馒头,还破天荒地做了小猪盖被——白花花的大馒头上盖着一层粉色巧克力皮,冻上留给弟弟吃。

  游弋则撅着屁股扎在衣服堆里不知道鼓捣什么,一会儿叫唤一声。

  等梁宵严忙完回到屋里,就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在地上摊开,弟弟小小胖胖的一团蜷缩在里面,怀里抱着什么呼哈呼哈地睡着,脸上泪痕还没干。

  他怔愣良久,把弟弟的手拨开,看到里面藏着一头奇丑无比的小猪。

  巨丑,无敌丑,怎么会这么丑。

  目测是拿他们家粉色电视布缝的,一个长条圆柱体,里面塞的是游弋小时候的衣服。梁宵严都有帮他好好收着,还放了防虫的橘子片。

  小猪的脖子就是一根紧勒的鞋带,猪耳朵是两个小手套,猪鼻子是袜子球,猪嘴巴没有,可能因为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梁宵严心尖酸软,把弟弟连同小猪一起抱进怀里。

  面对面托屁抱,游弋最喜欢的抱法。

  他抱着弟弟在屋里走来走去,温热宽厚的大掌拍着后背哄他睡觉。

  游弋揉着眼睛醒过来,十根手指头都扎红了,还傻乎乎地把小猪往哥哥怀里塞。

  “严严宝贝,我给你缝了一个我,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你吧。”

  别人家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他们家是弟弟手中线,哥哥怀里猪。

  梁宵严点头说好。

  游弋还是放心不下,像个小大人一样双手捧住他的脸:“哥哥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远很远?哥哥能照顾好自己吗?能吃饱肚子吗?能自己睡觉吗?打轰隆隆的雷会不会怕?”

  梁宵严说不怕,什么都不怕。

  游弋表示不信:“哥哥也是小孩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怕。”

  梁宵严想了想,没有开口。

  他怕自己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长大,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完这一生。

  可偏偏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

  七岁之前,他被关在一个四面墙都很高的小院子里。

  那个院子富丽堂皇,却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躺在草坪上望着头顶的天空,数今天飞过去几只小鸟。

  或许那些墙不是很高,只是他太小太小。

  后来他翻过高墙,离家出走,在路上被拐,辗转卖到石哭水寨。

  买他的男人为了驯服他,让他叫爸,带刺的枣树藤条抽断三根。他后背的血从衣服里浸出来一拧都往下滴,愣是一声没吭。

  七岁之后,他被男人关在地窖。

  每天唯一能做的事还是望着头顶的天空数路过的飞鸟。

  再后来他十六,男人离奇暴毙。

  尸体烂在天坑,身上缠满枣树藤。

  他作为男人的“养子”,接管了男人手底下一支小型建筑队。

  同时接管的,还有他的儿子。

  给男人销户时,梁宵严顺便给他儿子改了名。

  去掉姓,重新取名——游弋。

  村支书有点怕他,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句:“不姓李了?我们整个寨子可都是姓李的。”

  梁宵严抬起眼,眉目凛然,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显出一种沾血的阴戾。

  “我的孩子,为什么跟你们姓?”

  村支书哂笑,既怵他又瞧不起他。

  “一个傻子你还养得劲劲儿的,养大了他会帮你干什么?会给你种地还是会给你养老?”

  拜头上那个鼓包所赐,游弋生下来就被村里人说是傻子。

  梁宵严不爱听这些。

  “你儿子也不给你种地,你也不给你爸养老,这么说你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傻子?”

  他把弟弟放在脖子上驮得稳稳的,无所谓道:“他会陪着我就行。”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他养游弋从来都不是为了让游弋帮他干什么,他只希望游弋健康快乐,好好长大。

  如果长大了还不是很聪明,也没有关系。那他就继续养着,养一辈子都行。

  他一个四肢健全的大活人,总能挣出来一口饭一个家,让弟弟吃饱穿暖,不受风寒。

  只是他想得简单,却没想过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嗡——嗡——”

  桌上的晚餐早已凉透,窗外一片灰蓝。

  手机贴着大腿响了起来。

  梁宵严收拢起心神,抬手按住酸胀的胸口。

  反复回忆过去和自残无异。

  他拿出手机,看到游弋的头像弹出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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