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来猜去只剩最后一项,名誉。
什么把柄有这么大的威力,能让他名誉尽失,万劫不复的?
梁宵严睁开眼睛,一缕晨光透过窗子照到他的侧脸,随着洁白的纱帘飘动,光束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潮湿的海风浸透整间屋子,墙壁上缓缓渗出水珠。
“爸。”
死一般的寂静中,梁宵严轻声开口。
“我做了什么坏事被你抓到了吗?”
他的语调又低又冷,慢慢俯身,看着梁雪金,“我做错了你惩罚我就行了,为什么拿你孩子的错误来要挟我的孩子呢?”
空气凝固成冰,有股淡淡的霉味。
那缕光爬出窗子,屋内变得灰蒙蒙。
床上的梁雪金面无表情,始终安静地沉睡着,眼皮下都看不到眼球的滚动。
梁宵严猛地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像拔萝卜似的拽起来“咣!”地一声砸向铁栏杆!
栏杆向下凹出个大坑,后脑被撞出西瓜爆裂的响声,鲜血“哗啦”一下洒出来,流过梁宵严冷白的手指,跟条小溪似的淌到地上。
可梁雪金全程没吭一声。
“你还没装够啊?”
梁宵严倦怠地问他,额前潮湿的黑发往下滴答血珠,苍白的脸庞显出几分森冷的鬼气。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蒙上血丝后,有种非人般的诡异。
他抬手将弄湿的头发拢到脑后,可手上的血又全沾到额头上,他烦躁地骂了一声,扯过一旁的椅子,椅背跟闸刀似的悬在梁雪金颈上。
“再装砍头了。”
两个字说完,他自己顿了一下。
久远的记忆中另一幅身首异处的画面晃过脑海。
双眼微微眯起,然后就是恍然大悟般的明了。
“你知道李守望是怎么死的了?”
椅子咣当戳在地上,梁宵严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看着手里的梁雪金,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怎么样,始终没有反应。
把人放回床上,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却把烟盒上弄得全都是血,没办法只好去洗手间洗手。
两只手在冷水下狠搓,水由透明变得猩红又变透明。
早就洗干净了但他还是没停。
神经质地一直搓一直搓,力气越来越大,手指被搓得青白泛红,抓出好几道细小的口子,最后他撩起一捧水猛地泼到脸上。
冷水浇熄了他胸中的焦躁,薄唇被染得很红。
水流顺着鼻尖和额发流下来,他撑着洗手台定了一会儿,抬起脸,镜子中映出少年时的梁宵严。
眉眼间远没有现在的淡漠与狠绝,而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奋起反击的幼兽,那么坚毅又那么绝望,如果不能成功,等待他和弟弟的只有死亡。
那是他决定诛杀李守望的前夜。
“哥哥~”
涂着绿漆的木门被打开一道小缝,游弋奶呼呼的声音响起。
小胖蛋子还没有人大腿高,鬼鬼祟祟地扒在门边,背着人干坏事似的。
梁宵严只看到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发揪儿对着自己晃啊晃。
“李守望睡了?”他走过去把弟弟抱起来。
“睡了!都打呼噜了,像这样。”小游弋皱起鼻子,学猪八戒的样子“哼哼”两声。
梁宵严捏捏他的胖脸,“走吧。”
两个孩子关上灯,趁着夜从厕所的窗户跳出去。
那是冬天,外面下着豆腐块那么厚的雪。
寒冷,明亮,落地没有声响。
他们躲在院里的枫树下,拿破棉被把彼此围住,外面狂风暴雪,被窝里像个温暖的洞穴。
两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仿佛在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
梁宵严问:“准备好了吗?”
“嗯嗯!”游弋非常庄严地挺直腰板,但因为太过滚圆,所以看不出从哪里开始是腰。
被窝里伸出一大一小两只手。
大手里放着包红糖粿,小手里是一大颗粉色的糖。
这是他们今天打到的猎物。
在李守望睡着后,才敢拿出来和彼此分享。
不然不仅会被抢走,还会被毒打。
那几年李守望已经很少做工了,整日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喝醉打人,输了也打人。
家里能卖的卖能当的当,就在那天中午,连空米缸都拿去换钱了。
换来的钱并没有填进孩子们的肚子,而是又进了李守望的酒盅。
可即便日子苦成这样,游弋还是被哥哥养得白白胖胖。
梁宵严四处找活干,去地里刨别人不要的红薯和棒子,刨到了就藏起来,等天黑再喂给弟弟。
两人一人一半分吃完那包红糖粿。
哥哥吃外面的边边,弟弟吃里面有红糖的心儿。
吃完拿出那颗糖。
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的东西,比过年那顿饺子还要珍贵。
游弋怕被抢走,紧张得一直攥在手里,攥得糖上全是灰和汗。
梁宵严把它放在雪上滚一圈,滚干净了用一块油皮纸包住,拿拳头一点点按扁,按碎。
俩孩子摸着黑儿,你一点我一点地沾那些碎渣吃。
第一口肯定是哥哥的。
因为糖是弟弟弄来的,是他的战利品,他是凶猛的猎人,打回来的猎物要优先分给自己的子民。
所以即便他馋得流哈喇子,一个劲儿地咽口水也不吃,把糖推给哥哥。
哥哥吃完第一口后,他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珠问:“哥,甜吗?啥味啊?”
梁宵严说甜。
“不知道啥味,就是甜。”
那时候的糖都是混着水果香精做的,还都是名贵的水果。
草莓、菠萝、桃子,他们全都没吃过,除了甜不知道咋形容。
直到多年后游弋被哥哥送去城里上学,同桌随手分他一个草莓,他咬一口一下就愣住了。
原来幼时的晚上偷吃的糖是草莓味。
游弋伸着小手指头沾一点糖渣放进嘴里,剩下的都推给哥哥。
他知道哥哥喜欢吃甜的。
梁宵严让他也吃,他把头摇成拨浪鼓:“哥吃,哥全吃了,下回还有人结婚,我再给哥哥抢!”
寨子里一有人结婚,新娘子出门时都会撒喜糖。
门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大人都看新娘子,小孩儿就专盯喜糖。
一大把糖各式各样,游弋板着张小脸眉头紧锁,一旦出击准能抢到最大的那颗。
抢到了就死攥在手里,别的孩子看见要和他换。
他不换,不换别人就抢。
敢从他手里抢东西?
他那一身小胖肉可不是白长的,上去一拳把人家干个狗吃屎然后撒丫子就跑。
没抢过的小孩儿追着他哭,小孩儿的家长追着他骂:“小蛮蛮!小乞丐!没吃过糖吗你!”
爱骂骂呗,骂他也不好使。
游弋心想:我哥都说了,蛮蛮是好词儿,还是我的小名呢!
为了保护那块糖他在路上摔了好几跤,小手心都擦破了。
梁宵严捧着他的手给吹吹,问他疼不疼。
游弋不在意地小手一挥:“不疼,为了宝贝嘛!”
“谁是你宝贝?”梁宵严明知故问。
“宝贝严严呗。”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
雪下得好大,山里冻死很多生灵。
但梁宵严心里却像揣着个小火炉一样暖。
他凑过去亲弟弟一口,吧嗒一下印在眉心。
游弋不行了。
虽然哥哥以前也总吧嗒他,但睡前的吧嗒和现在这个吧嗒明显是不一样的。
他说不太出来,但能感觉到心窝窝里被填进去好多好多糖。
小心脏一通狂跳,他瞪着眼睛,嘴巴慢慢张大,再长大,最后一个喘不过气直挺挺倒在了雪地上,两脚一蹬,眼看要咽气。
梁宵严半条命都吓没了,还以为自己把人亲坏了,忙问他怎么了!
他说没事,就是要死了。
小手煞有介事地按着胸口:“这里噗通噗通地跳!好吓人!是不是要死了?”
梁宵严也跟着笑,笑完往他嘴里塞了一大块塘。